这位匠人这边倒是没啥事,一个皮糙肉厚的乡村汉子,只不过是让一个铁钉扎进去一厘米多一点而已,他咧着嘴将伤口里的淤血挤出来,冲着女人笑笑,示意没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候,房间里却传来了张连义有点变调的叫声:“虎子!虎子!你在干啥?!”
第044章 月夜迷踪
女人吃了一惊,连忙放下受伤的匠人师傅,回头向房间里边跑去。一进门,就看见丈夫正把虎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而虎子呢,则用力挣扎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幽幽的绿光,嘴里还不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虽然年纪幼小且正在生病,但原本病恹恹的他小小的身体里却好像忽然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尽管正当壮年的张连义用尽了全力,却依然抱不住他,就在女人跑进房间,张连义稍一愣神的时候,虎子嘴里发出一声慑人的低吼,一下子挣脱了父亲的双臂,几步跑到房梁下的墙根前,手脚并用,竟然想往上爬。
墙面上抹好的石灰已经干了个七七八八,根本无法着力,虎子的指甲在墙面上划了十几条浅浅的印痕,指甲顿时折断了好几个,手再搭到墙面上时,已经有了明显的血痕,但这小子就像疯了一样,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依旧动作不停。
女人顿时慌了,她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把将虎子搂在怀里,嘴里‘儿啊’‘肉啊’地哭喊起来:“虎子!虎子!你这是咋地了?你可别吓唬娘啊!”
母亲的怀抱似乎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安抚作用,虎子又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随即静了下来。他用一种虚弱却坚定而清晰的语调在母亲耳边说:“娘,我在这不舒服,我想坐到墙上去。那上边,有人在叫我呢!”
说完,还乖巧地回过头,笑嘻嘻地向上指了一下,刚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暴戾表情完全不见了。
墙上?有人叫我?张连义两口子四目对视,眼神里都显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虎子所指的方向,明明就是他埋藏那个沾了虎子鲜血的木头人的地方!
‘别问了!这些都是命!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上梁那天五爷爷临去时的话忽然在张连义脑海中响起,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下子涨了起来。难道说……虎子这段时间生病还有今天这些反常的举动,竟然和那个木头人有关?!
很长一段时间了,一连串的离奇遭遇让张连义的心智变得坚韧了许多,他知道现在是大白天,有些事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于是,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安,若无其事地吩咐妻子把虎子先抱回家去,自己则走出房门,招呼匠人们提前收工,到老宅里休息吃饭。
送走匠人们之后,张连义也不睡觉,嘱咐妻子看好孩子们,自己则出门直奔新房,搬了一张梯子爬上墙去,直接把那个木头人给掏了出来。
他先用白天剩下的一点麦瓤泥把洞填平,再仔细地抹上白灰,尽量将墙面恢复原状,然后抱着小木人直接出村跑向三四里地之外的乌河大桥,不由分说就把它扔进了河水之中。
明亮的月光下,那个包在油布中的木人却并没有如他预想的一样迅速下沉:那明显是用一种密度极高的木料雕刻而成,应该是不会漂浮在水面上的。而尤为怪异的是,桥下的河水在缓缓流淌,但那个木头人却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住了一样,不但没有下沉的迹象,而且自从落到水面之后,就静静地浮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水流对它根本没有一点影响!
饶是张连义如今的胆量之大早已今非昔比,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头皮发炸。他站在桥面上等了许久,那个木头人始终是一动不动。这下子张连义可真的有点急了,心说怎么着?你这还跟我杠上了是吧?那好!老子就下去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他转身跑到桥头,沿着小路下到河滩走向桥底,就看见那个包着油布的木头人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消失了,在它刚才漂浮的地方正‘咕噜咕噜’地泛着水泡。张连义恍然大悟:哦,可能是油布包里有空气,所以它才会那么长时间沉不下去。可是,也不对呀,它不下沉,怎么也没有顺着水漂走?算了,且不管它了,只要它沉下去了就好。不管咋样,总算是把这个瘟神给丢掉了。
想到这他转身要走,然而就在他的视线即将离开河面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河水里好像伸出了一只手,而且还向他勾起手指动了两下。张连义的头皮又是一炸,连忙再回头细看,就见河面上隐隐约约浮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恍惚中就是虎子正咧着小嘴冲他笑呢!
张连义几乎要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前跑了两步,就在他的脚踏进河水的一刹那,那张脸和小手忽然又一下子消失了。
夜风微凉,清冷的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如梦如幻,河边的小树林里枝叶摇动,时不时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这本是一个宁静而祥和的夜晚,但这些落在河边的张连义眼睛里,却显得阴森森的,似乎周围布满了他看不见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无声地狞笑着。他缓缓地后退两步,然后猛地转过身,三步两步越过河滩跑上桥头,头也不敢回地往家里跑去。
乌河,终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那种奇怪的感觉也逐渐消失了。跑得浑身是汗的张连义实在是有点坚持不住,就走到路边,在一棵大杨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想先歇口气再走。可能是太累了吧,没想到刚坐下没一会,张连义就感觉眼皮有点发沉,竟然迷迷糊糊就这么坐在路边打起盹来。
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张连义心里就是一愣,这是虎子的笑声啊!这半夜三更的,他怎么跑来了?这婆娘,怎么看的孩子啊?他心里有点生气,连忙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一会,就见路上影影绰绰走来了两个人影,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小巧灵活。小的呢,手里拿了一副玩具弓箭,蹦蹦跳跳的,一看就是虎子无疑;而他旁边那人,张连义却不认识,不光是因为月色朦胧看不清楚,就光是那人身上穿的那一身一看就不是现代人能有的皮甲,还有他背上挎着的弓、腰上挂着的弩和箭壶,甚至还有一把长长的弯刀,那就绝对不是熟人。
虽说搭眼一看,自己和那人的武力水平就绝对不是一个档次,而且那人还带着家伙,可这时候的张连义却根本没有退路,一个陌生男人半夜三更带着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要往哪去,这当爹的碰上了,又怎么会缩头不管?!更何况,张连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半夜里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碰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畏惧,他昂头挺胸,直接迎着两个人走了过去:“喂!你是谁?这大半夜的,你带着我儿子去哪?!”
说话间,双方已经非常接近,按理说对方也应该看到他了,然而这俩人却依然自顾自地谈笑风生,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一样。
张连义一下子火了,心说你这人也太嚣张了吧?偷人家小孩还这么理直气壮!这虎子也是,跟一个陌生人一句一句地聊得这么开心,看到自己的爹竟然也不搭理!这叫啥事?想到这他心里一股火更是按捺不住,看看那人已经走近,他也没有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对方的对手,竟然挥起拳头一拳往那人脸上打去。
可是怎么回事?这一拳下去,张连义竟然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臂一下子从对方的脸上穿了过去,紧接着他觉得身上一凉,就像是一股微风拂过,那俩人脚步不停,竟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暴怒之下的张连义这一拳可说是用尽了全力,这一下打空,肩膀关节处就是一阵锐痛,胸口也隐隐发起闷来。不过这时候他确实有点懵了,还没有感觉到不对,一转身,随后便追:“虎子!虎子!你给我站住!”
那人领着虎子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根本没有理会后边追来的张连义。他几步赶到两人身后,伸手去抓虎子的肩膀,谁知道连抓几把,却总是抓空——那两个人的身体就好像是一团有形的空气,看得到,却是摸不着!
张连义忽然害怕起来:这两个,莫非不是人?!可眼前这个小孩,那眉眼、那笑容、还有走路的姿势、尤其是那张从不离身的玩具弓箭,明明就是虎子啊!不行,不管咋样,我也得跟着去看看,看这俩人到底要去哪。只要我跟着,就有可能把虎子救回来——也许我之所以抓不住他们,是因为这个男人用了什么妖术呢!
他努力地让自己静下心来,也不再做声,只管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路走来。不大一会功夫,前边已经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乌河大桥就在前边不远处,他又走回来了!
张连义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不妙,但是儿子还在别人手里,他又怎么能放弃呢?非常徒劳地,他又伸手在虎子身上抓了两把,但那种梦魇一般的虚无仍旧让他几乎发狂——不管他怎么努力,虎子还是对他视若无睹,而他,也说什么也抓不到虎子的身体。
第045章 夜半来客
这俩人没有上桥,而是直接从小路上走下了河滩。这时候张连义真的发狂了,他几乎是完全疯癫地拳打脚踢、嚎叫谩骂,甚至是痛哭哀求、张开双臂去搂抱虎子,然而这一切都根本没用——在那个雄壮男人的带领下,虎子小小的身躯逐渐在河水中隐没,消失了。
河水是刺骨的凉,但奇怪的是张连义的脚却只没到脚踝处,就好像那一层浅水下,就是一层冰冷却坚实的冰层。他大叫着跟着两人直到河心,就在那个男人的身体也即将淹没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仰起头,用一种残冷的眼神紧盯着张连义。明亮的月光下,那人细目长眉,嘴角上扬,张连义脑海里忽然闪过两件东西:铜人箭手和木人箭手。这人的脸,与那两件东西完全相同!
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迅速蔓延开来,刹那间,张连义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肌肉僵硬得像木头一般,巨大的恐惧感让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挽救儿子的决心,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然而,就在他心里生出逃走的念头的一刹那,脚下的河水里忽然探出了一双小孩子的手,闪电般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虎子那张胖乎乎的小脸随即浮现了出来,他咧着嘴‘咯咯’地笑着,脸上是一种天真烂漫的笑容,但是这笑容和笑声在此时的张连义感觉里却充满了阴森森的意味,他极力地挣扎着,但虎子那双白嫩的小手却似乎瞬间变成了一对冰冷的铁箍,不管他如何用力,却始终不能抽动分毫。
与此同时,壮汉的身躯也慢慢地从河水中浮了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一双白骨嶙峋的手,缓缓地,缓缓地向他的咽喉掐了过来!
张连义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叫,猛地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月光,一条大路在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夹峙之下往两旁延伸开去,他伸手擦擦脸上的冷汗,刚要起身,却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旁边,忽然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长长的黑影。
他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肩膀上已经搭上了一只手,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钻入鼻孔,他又是一声大叫,身体往前一伏,没命地接连打了两个滚,这才一骨碌站起身来。
一顶遮住眉眼的破毡帽,一领破旧的棉布长袍,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怪物,张连义脱口而出:“皮子山,是你!”
“没错没错!是我是我!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我啊!连义兄弟,近来过得咋样?新房应该盖得差不多了吧?”
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凑上前来。
张连义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冲皮子山摆了两摆:“皮子山,你……你别过来,有啥事,就这样说吧。”
皮子山嘴里发出一阵‘喋喋’的怪笑,真的不再上前:“连义兄弟,你看你这样就不对了吧?怎么说我也曾经辛辛苦苦把你送到周长功家,还让我这边的亲戚帮你把檩条送回了家,你不说感激我吧,总也不该这么怕我吧?”
张连义用力吸了两口气,努力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开口说道:“皮子山,那周长功家呢,到底咋回事你也知道,至于檩条的事,你们为啥帮我咱们也各自心知肚明,你也别跟我在这绕圈子了,有啥事,痛痛快快说,天不早了,别耽误时间。”
皮子山似乎没料到张连义竟然这么大胆,愣了一下,随即干笑两声说:“那好,咱们就痛快说吧。今天我来找你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在周长功家看到和做过的事,有一部分是真的,有一部分是假的,总之你要记住一点:周长功在算计你,你那个小表婶呢,倒是在真心对你。所以,你以后可能还会和周长功打交道,并且你要随时提防着他给你捣乱;第二,从你开始脱坯建房到后来去余家祖坟偷树,这里的风水格局已经被完全打破,各种隐藏的力量也已经失衡,后边的事究竟会怎样发展,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所以呢,如果你想尽快把这件事了结,或者说你想保全你自己和家人,那就只能尽可能快地把你的新房建起来并且住进去,因为你的新房子正是平衡各方面力量的关键,你明白吗?”
张连义默默地听他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忽然‘嘿嘿嘿’笑了起来:“皮子山,你说这个是假的那个是真的,那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话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我又怎么知道你做那些事,到底是想帮我还是另有所图?!更何况你刚才也说了,现在这个状况,你也不知道事情以后会怎样发展,那你们又怎么能帮我?那既然你不能帮我,我又凭什么听你的摆布?我看这样吧:你们呢,以后也别找我了,从今往后咱们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你看咋样?”
话音刚落,皮子山忽然抱着肚子狂笑了起来,一口尖利的獠牙在月光下闪烁着微黄的幽光:“张连义,你他娘的说得真轻巧!你也不想想,你也不捋着脚后跟想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自个说了算吗?更何况,你们家那个五爷爷那天给你讲的故事,难道你没听懂?!你们张家之所以会在这片土地上出现,本就是为了守护和传承。你没听你五爷爷说吗?这是命!这是你们的宿命!你们谁也逃不掉的!哈哈!哈哈!如果你想逃避,恐怕这后果你承受不起!刚才的梦,你不知道是啥意思吗?!”
张连义突然激动起来:“皮子山!原来这是你们搞的鬼!有啥事你们冲我来,干嘛去招惹孩子?!再说……再说就算我们张家是因为守护什么才会来到这里,那么我们的老祖宗也早就把该做的事给做了,凭什么千百年了还缠着我们不放?!我们不欠你们的!反而是你们,你们拖累了我们整个家族这么多年,是你们欠我们的懂吗?你们该补偿我们才是!”
皮子山却不生气,他静静地看着张连义在那里歇斯底里,直到看得他再也没有了火气,整个人软了下来,这才悠然说道:“不不不,张连义你错了,虽说现在我已经能够幻化一个大致的人形,但是我却还没有能力进入别人的梦境。而且,你以为我刚才说的那些,是我可以控制的吗?你以为你们张家人宿世相传的使命,是可以轻易甩掉的吗?你们这个家族之所以会在这片土地上存在,就是因为这个使命,而你,就是你们张家这一代被选中的执行者。如果不能完成你的使命,嘿嘿,那么你这一家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这么简单,你还是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