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传来了五爷爷低低的絮叨声,好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只听他的声音和语调越来越急,却又似乎总是被某种东西打断。最后,突听里屋传来‘咚’的一声大响,五爷爷的絮叨声戛然而止。过了不一会,就见他脸色煞白地走了出来,也不说话,就这么愣愣地看了张连义半晌,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进去。
里屋光线很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张连义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这才逐渐适应了里边的黑暗,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这间屋子不大,摆设也很简单。迎面墙根摆了一张小小的供桌,桌上靠墙是一个小小的佛龛。不过佛龛里并没有供奉佛像,只是用黄纸写了一个红色的‘仙’字贴在里边。那个字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所写,虽然那张黄纸已经十分老旧,但那个字却依旧鲜红欲滴,乍一看,倒像是刚刚用鲜血写成的一样,血淋淋的,虽然是在香烟缭绕之下,却并没有给人那种飘渺的仙气,反而透着一种血腥和诡异。
不过,这些倒也没什么,让张连义头皮发麻的是,就在那张并不太大的供桌上,围绕着佛龛居然摆放了六个跟那天五爷爷送他的小木人一模一样的木人箭手!这些箭手模样相同,姿势相同,但他们手里的弓箭却指着不同的方向,俨然就是一个防守颇为严密的小型箭阵。然而,按照这些木人的摆放位置来看,这里边很明显是少了两个。张连义不傻,他转念间就已经明白,那少了的两个,自然就是送给他的那两个。
五爷爷也不多话,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供香点燃插在香炉中,然后跪倒在地上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一会,接着就把双手贴在胸前,闭着眼睛不动了。
张连义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敢说话,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直到香炉里的供香燃尽,老人这才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又从桌上拿起三支供香点燃递到他手里,声音低沉地说了两个字:“跪下!”
虽然只是简短的两个字,但此时五爷爷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神秘的气息,还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和力量,此时的张连义几乎都失去了思考的力量,他只是本能地听从着老人的指挥,很听话地举着供香跪了下去。
就听五爷爷用一种舒缓的语调说道:“仙主在上,仙奴长弓后世孙张永业(五爷爷的名字)叩上:永业无能,虽已竭力护持,却终不能使仙主稍作舒展。孙辈连义与仙主有缘,一旦破土,却将千年迷局打破,余氏雕冢,一夜之间毁于他手。是永业未曾领会仙主之意,时至今日方才引他入门,若是有误仙主之事,永业一人承担,当与后辈无干。遵仙主意愿,今日永业将仙契穿于孙辈连义,但盼仙主莫计前衍,也盼连义不负契约,能使我张家人丁兴旺、昌盛繁荣,也能尽快勘破迷局,使仙主达成心愿。”
说完抬手示意张连义焚香三拜,站起身将供香插入香炉,又指挥他在仙位前三拜九叩,最后,老人从供桌抽屉里取出一支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弩箭,拉过他的手,在他的中指上轻轻一点,一滴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老人伸手指指佛龛里的‘仙’字:“连义啊,咱们的仙主与张家血脉相连,你要是想明白仙主的意愿,那你就在仙位上摁个手印,这仙契,就算是签下了。当然了,要是你不愿意签,我也不会强求,不过嘛,仙主能护佑我张家,却也能毁灭我张家,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回过身去看着门外,再也不肯回头。
第064章 前因
张连义死死盯着神位,眉头竟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能护佑我张家,也能毁灭我们张家’?他的肚皮里在‘呵呵’冷笑着。张家庄在这片土地上历经千年风雨,发展到今天也不过还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普通村庄而已,是人丁兴旺?是财雄势大?好像都不沾边吧?反倒是我的儿子无辜枉死,居然还没有地方去讨回公道!而最可笑的是,虎子的死,好像很明显就与这位护家仙有着极大的关系!
供香在缓慢地缩短,张连义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五爷爷发出第一声叹息的时候,张连义那显得有些阴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五爷爷,您今天叫我进来,是不是早就猜到我会来找你?是不是这仙契一签,咱家仙主和你的契约也就自动解除了?那么,我签了这个仙契,又会对我有啥好处?”
五爷爷点点头,还是背对着他说道:“不错,你前边说得不错。至于好处,只要你这个手印摁下去,你就会慢慢体会得到。咋说呢?你应该会得到一种力量,一种游走于生死、阴阳之间的力量。这应该是一种每个人都在梦寐以求的力量。不过你要记住,这种力量不能滥用,抛开轮回报应不说,你要知道就在不远处还有个老余家存在。虽说老雕冢的风水局已经被破,但谁又能知道,老余家没有隐藏的实力存在?”
五爷爷顿了顿,又说:“连义啊!其实今天你和仙主的契约是早已注定的,因为从你动手盖房子开始,我就已经感受到了仙主的变化——她老人家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更重,就好像是某种禁制被打破了一样。等到你去双余村祖坟偷走‘鹰王梯’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确定,那就是咱老张家下一代的仙主守护者,说难听点,就是仙主的仆人,我知道事情的发展走向是仙主所喜欢看到的,所以我才敢将这里木人箭阵破开送你两个镇宅。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虎子却与将军的英魂结成血契。不过这本来也没什么,等到血契稳固之后,虎子自然会恢复正常,而且还会增加一些普通人所不具备的本事,只可惜你们先是到处求医对他进行惊扰,然后还将将军也就是木人箭手的雕像扔掉。而最终让虎子陷入死地的是,你们任由虎子在你扔掉雕像的地方,把别人好心送你的另一个载体,那块月牙吊坠摘下来。唉,这都是命啊!”
张连义冷冷地看着五爷爷的背影说:“原来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果然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你嘴里的所谓‘护家仙’,就是这么守护张家子孙的?笑话!”
说完一转身,就要离开。
五爷爷也不拦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你还想替虎子讨还公道吗?”
张连义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五爷爷又是一声长叹:“连义啊!这里有两件事你要搞清楚:第一,将这个仙契传给你并不是我的意思,并且可以说我还真的并不太情愿,因为这仙契一转,我也就活不长了;第二,如果你不肯接下这个仙契,那么以咱们张家现在的力量,那是绝对不可能和李江还有他背后的双余村对抗的,而且,因为你本就是仙主选定的这一代仙契的继承者,并且还被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你如果不肯接手……”
张连义身体一僵,声音变得干涩起来:“怎么样?!”
五爷爷第三次长叹:“唉!有些事还用得着说得那么直白嘛!千年光阴,改变的东西太多了!我今天说得够清楚了,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
身后有一阵阴冷的风吹来,房间里似乎响起了一种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笑声。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宛若……宛若一个曾经的梦境。
他浑身汗湿,却又觉得屋子里像是冰窖一样寒冷。他死死盯着月光在地面上映射而成的那些窗格阴影,若有所待般一动不动。
许久。
地上的阴影果然动了起来,如烟、如雾,颤动着、漂移着、分散着、凝聚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头颅缓缓地从地面上往上升起,惨白的月光像是一层轻纱,随着头颅的上升,慢慢包裹成了一具玲珑浮凸的女子躯体,一阵凄楚的啜泣声从女子垂下的发丝间断断续续地传来,而张连义心中的绝望却如同这午夜的月色般无处不在,无所遁形。
愤怒和恐惧在张连义心里反复交织,他大张着嘴,呐喊无声;他拼命挣扎,身体却纹丝不动,甚至,他想闭上双眼也不可得——上下眼皮像是被一层透明的玻璃撑住了,他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诡异的身影慢慢成形,然后,向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靠近,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濒死者,在只属于他自己的意象中,独自面对一步步走近的死神。
啜泣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张连义心中的愤怒已经被迅速扩张的恐惧所淹没,他的身体不能动,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不停地颤抖。
女子的身影擦着床边走过,泛着白光的纱衣忽然出现了重影,然后就是,就是同样一身白衣的妻子一脸木然地出现在床前,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的虚无。女子继续走,于是强子、虎子、莲花的身影依次出现。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地披着一袭白色的长袍,眼神呆滞地望着虚无中的一个点。房间里没有风,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点生命的意味。
女子走到房间中央站住,渐渐地淡化,然后消失。那里出现了一张小小的饭桌,五个马扎,房间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妻子儿女身上的长袍忽然间就变成了日常的衣服,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坐下,妻子则娴熟地开始盛粥、端上一大盆猪肉白菜炖粉条,然后笑吟吟地回头招呼:“他爹,别睡了,快吃饭!”
像是忽然间就回到了三年之前,张连义很自然地起身下床走到饭桌前坐下,伸手去接妻子递过来的筷子。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妻子儿女已经变了模样:强子头顶血肉模糊,正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紧盯着他,虎子手里拿着玩具弓箭,用一种猎手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妹妹,而莲花喉头则插着一支高粱杆做成的箭,小脸上是一抹濒死的凄艳。妻子则正用一种威胁的眼神望着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就仿佛是一个个刺骨冰凉的冰疙瘩:“他爹,你愿意这是梦吗?还是想让这一切变成真的?!”
眼前的一切重又变得清晰起来,但张连义的眼神却依旧迷茫。梦中妻子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你愿意这是梦吗?还是想让这一切都变成真的?!”
他无力地转过身来,目光从闭目无言的五爷爷脸上慢慢转到供桌,似乎是在问别人,也似乎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一定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五爷爷突然睁开双眼,苍老的眼睛居然变得炯炯有神,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散发着妖异的幽光:“不错!其实你心里早就承认这些,也知道你该做什么,只是你一直在逃避而已。你不想承担责任,却一直在享用这责任后边的好处,如果你一直逃避下去,那么你所看到的那些东西必定会变成现实。你希望的是这样,你抗拒的,也是这样。孩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再强,强不过命。”
张连义脸上阵红阵白,浑身刹那间汗如雨下。他低下头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抬头时已是面如死灰:“好!我签!”
他走到供桌前,重新拿起供香点燃插入香炉,三拜九叩之后,不用五爷爷动手,自己又把已经止血的中指刺破,毫不犹豫地往神位上的那个‘仙’字上按去。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字如此殷红如血,原来,这个字上边,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代张家的仙契传承者,像他这样以血为媒签订契约。这个字不仅代表了那个千年之前的护家仙,更代表了他们张家历代祖先的忠诚和对于后辈的期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神位是神圣的,那位护家仙也是神圣的,因为,她已经和整个张氏家族融为了一体,血,已交融!
五爷爷忽然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就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力。他看着供桌前保持着一个姿势凝滞不动的张连义,眼神里既有欣慰,又有伤感,而更多的,则是一种深深的敬畏。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多年以前,正当盛年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以血为媒,从上一任仙契拥有者手中获得传承。那时候,自己应该是看到了一些什么的,是什么呢?怎么记忆变得如此模糊?他吃力地回忆着,脑子里却总像是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那些景象越来越是模糊,终至不见。
不过他相信,此时的张连义一定看到了那些东西,而且,他一定比自己当年看到的更多!
第065章 藏弓
张连义眼前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青铜剑。一支粗糙却修长的手紧紧地握住剑柄,手背上青筋暴突而且正在微微地颤抖着,似乎这手的主人心情非常激动,又或者是非常愤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这只手的第一眼开始,张连义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莫名其妙的恐惧,又有说不出的厌恶。
一阵如鹰似枭的自言自语蓦地响起:“范蠡!你不告而别,背我而去,本王也不来怪你,只是你竟敢带走夷光,夺我所爱,哼哼!看来,你们这些人自恃功高,已经不把我这个大王放在眼里了!我的女人你们都敢抢,若是留你们这些人在世上,本王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恐怕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会被你们抢走!嘿嘿!好在还有凤竹在,虽说她比不上夷光的绝代风华,但也称得上一代佳人,而且嘛,那种娇俏中隐藏的女子英气,却是夷光所不具备的。本王卧薪尝胆备尝艰辛,如今国事已定,也该放松一下啦!盖世英雄岂可无绝世美人相伴?凤竹,就是你了!”
话音刚落,眼前剑光一闪,一张矮矮的长条几案分为两段,上面的酒器‘哗啦’一声撒落在地,张连义的鼻翼间甚至传来了一阵浓郁的酒香。
镜头转动,眼前却是一座古代的军营。透过一座简陋的营门,能看到许多披发纹身的精壮军汉正席地而坐,大碗酒大块肉,吆五喝六,显然是在庆祝着什么。营门前,一位身着黑色皮甲的壮汉用手揽着身边的一位白衣女子,正指点着远处落日下苍莽的丛林絮絮低语,两个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显得兴奋而又满足。那女子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身边的男子,眼底的那种缱绻深情,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怦然心动。
作为一个现代人,若是突然间看到这样的景象,其最本能的反应应该是惊讶甚至是恐惧,然而此时的张连义却根本没有这样的意识,或者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眼前的景象对他而言无所谓陌生,也无所谓熟悉,就好像,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无生命的容器,有一种力量正在向他倾倒某种思想,而他,只能被动地去接受。他不想,也不能、更没有资格和力量去拒绝,甚至可以说,此时的他,潜意识中还有一种渴望被填充的空虚感存在。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当他第一眼看到这对男女的时候,是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归属感的——他认识他们。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他们,他可以很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名字:弓弩教头陈音和‘手击’教头越女凤竹。
远山如海,丛林如烟。那一轮夕阳丰美如画,那一天烟云缥缈如纱。‘江南烟雨地,日暮山野家。回首千人冢,笑看万里波。将军百战死,白骨谁人说?夜阑风不止,月白花有缺’。
晚风徐起,吹动着两人披散的长发,陈音面对着这如画江山,轻声吟诵,似有所感,声音中透出一股浓浓的萧索之意。身旁的凤竹美眸微红,已是泫然欲涕。她抬头看看陈音那落寞的脸庞,轻柔地说道:“音,如今战事已平,你看范蠡大哥和西施姐姐也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陈音揽着凤竹的手紧了一紧,点点头,声音低沉地说:“是啊!范大哥尚且能够如此洒脱,我陈音又有什么理由留恋?况且老母已经安然入土,我陈音一生所学也算是已经有所归属,上无愧于大王,下无愧于国民,如今所欠的,只是当初对你的一个承诺而已。好吧,今晚我就去面见大王向他请辞,然后咱们就回家!”
凤竹嫣然一笑,显得极是开心,然而,她眼底的一丝忧虑还是被陈音敏锐地捕捉到了:“凤竹,你在担心什么?”
凤竹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说道:“音,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范蠡大哥和西施姐姐为什么会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