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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就在两个人正聊得起劲的时候,她忽然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他爹,道长,看来你们是认定了咱家有妖邪,想要作法降妖了?”
  两人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却听一旁正在玩耍的莲花嘟着嘴叫了起来:“胡说八道满嘴放炮!咱家才没妖怪呢!咱家有神仙,你才是妖怪!坏妖怪!”
  一边说一边冲着天游子翻着白眼,奶声奶气的声音听起来无心而又天真,但落在张连义耳朵里却是非常刺耳。他连忙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有意无意地瞟了妻子一眼,然后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这孩子,别胡闹啊!这位道长伯伯是来给咱家帮忙的,要懂礼貌,知道吗?”
  莲花白了张连义一眼,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挣脱了他的手,自顾自爬上炕钻进了蚊帐,气哼哼地透过蚊帐瞪着天游子,不说话了。
  天游子也不生气,用手捻着下巴上的小山羊胡笑眯眯地看着气鼓鼓的莲花,颇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这一来张连义倒是尴尬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起身给天游子倒茶,嘴里连连道歉:“道长,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天游子笑了笑,语带双关,淡淡地说:“无妨!这跟小孩子无关。小孩子嘛,有口无心,有时候说的是什么意思自己都不知道,呵呵!呵呵!”
  强子娘在一旁轻轻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男人说道:“那可不一定。小孩子眼净,有时候他们看到的东西,可能比咱们大人看到的更清楚更真实。你们没听孩子说吗?咱家里没有妖怪,只有神仙。道长想用驱邪的法子驱赶神仙,这不是开玩笑嘛!”
  天游子沉默了一会,随手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站起身来说道:“女施主,贫道自幼学道,也曾云游天下多年,自认为不会看错。今天晚了,待明日贫道准备一下,明晚做法驱邪,一试便知真假,如何?”
  强子娘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但眼底的一抹厉光却如同千年寒冰般冷冽:“好啊!道长今晚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也好明晚做法。说实话,俺活到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妖怪是啥样子呢!明天俺也开开眼界。”
  说着抱起刚刚准备好的薄被向以前强子睡的偏房走去,不一会便走了回来,笑着对天游子和张连义说:“好啦!道长的房间准备好了,他爹,你们也别熬着了,赶紧送道长过去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事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妻子脸上那种温柔的微笑,张连义却总有一种浑身发凉的感觉。而且很奇怪地,他对妻子的每一句话都不自觉地心生抗拒,却又似乎没有勇气反驳。在他看来,这个夜晚似乎处处都透着诡异的气氛。
  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很不安,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
  让他意料不到的是,这天夜里风平浪静,妻子一直如小猫般蜷缩在他的怀里静静地睡着,一旁的莲花也睡得出奇地安稳,甚至都不曾有过一声梦呓。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天游子便起床出门,不知道去哪转悠去了。张连义见他的行李还在,知道他并没有离开,也就放心地赶去村委上他的班。
  整个一个白天强子娘都在家里忙她的家务,根本看不出这个农家小院里有什么异常。
  傍晚时分,张连义刚刚到家,天游子随后便迈进了家门。也不用张连义催促,他自顾自在堂屋门口摆上了香案,点上蜡烛,然后从包裹里取出桃木剑和符箓放在香案上,开始焚香礼拜。张连义虔诚地站在一边,满面期待,而强子娘和莲花母女俩则一脸漠然地在房间里各忙各的:强子娘做她的针线活,莲花则趴在炕上写她的作业。
  鼓捣了许久之后,天游子伸手抓起桃木剑,在香案后一摇三摆地踏起了禹步,嘴里念念有词。堂屋中,似有一缕缕黑气随着他的动作正在缓缓溢出,在香案前聚集。夏日的夜晚,没有风,但张连义却感受到了一种越来越浓的凉意,而香案上的蜡烛火焰摇曳,十分诡异地越拉越长,并且渐渐地发出了一种惨绿的光芒。
  突然,天游子从香案上抓起一把符箓往桃木剑上一抹,将符箓串成了一串。紧接着,他双目圆瞪,大喝一声:“乾坤借法,妖邪现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手一挥,桃木剑上的符箓瞬间化作了一个个火球,‘啪啪啪’击打在香案前的地面上,形成了三十六个尺余高的火柱,将那些聚集而来的黑气困在其中,竟是久久不息。
  火焰包围中的黑气一阵摇曳,逐渐被火焰压缩成了一个虚幻的人形。一旁的张连义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天底下真的有这般神奇的手段!不由得面露喜色,心说看来这次真的是找对了人了。
  然而天游子看起来却并没有那么轻松,只见他紧盯着香案前的黑色人影,左手不停地变幻着一些奇怪的手印,嘴里还不住地嘀咕:“不对啊!怎么好像不止一个?算了,先收了这个再说!”
  说话间他又从桌上抓起另外一张符箓,掐个手诀将符箓往那个黑色人形身上一丢。那张薄薄的符箓竟然像一块砖头一样‘嗖’地飞出,直接命中了黑色人影的胸口。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黑色人影迅速变小,化作一缕黑烟钻入符箓之中。天游子把手一招,符箓像是有灵性一般自动飞了回去落在香案上,竟然还在诡异地微微跳动。
  张连义在一边看得目眩神迷,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他娘!他娘!快来看!快来看!道长把妖邪抓住了!”
  香案后的天游子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见堂屋门口人影一晃,竹帘已经被强子娘缓缓地卷了起来。只见她笑吟吟地看着香案后边仍在作法的天游子,乜斜着眼睛瞟了丈夫一眼,语气风轻云淡:“是吗?道长好手段啊!”
  张连义此时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并没有察觉到妻子有什么不对,于是一边向门口走一边笑嘻嘻地说:“是啊是啊!天游子道长法力高强,真不愧是京城来的高人啊!哈哈!这次……”
  话未说完,身后已经传来一声怒喝:“笨蛋!退后!别过去!”
  张连义一愣,这天游子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温文尔雅的样子,怎么还骂起人来了?!然而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就见妻子身后忽然凭空冒出了一条白狐的虚影。那个虚影身体一摆,一只爪子瞬间伸长了三米多,直接一爪子拍到了香案上那张仍在微微跳动的符箓上。
  这一下动作极快,天游子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张符箓已经轰然炸开。一条黑影倏地蹿起,带着一溜火星瞬间消失在了妻子身后。
  张连义大惊,他这才突然看到,妻子身后的八仙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又摆上了神龛。神龛中,那块被称作‘鬼门’的骷髅石板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妖异的青白色幽光,而在神龛前的桌面上,六个木人箭手一字排开,与妻子身边面无表情的莲花一起箭尖对外,直指天游子的法坛!
  强子娘身后的白狐虚影仰头叫了一声,张连义忽然觉得四周的温度好像一下子下降了十几度,竟然在刹那间有了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弯弓搭箭的莲花两步踏出门口正对天游子,与黑暗中悄然出现的另外七个黑色的影子形成了一个圆圈,居然给天游子来了一个反包围!
  无形的威压若有实质,犀利的箭意仿佛无坚不摧,更何况还有强子娘身后那个白狐虚影前漂浮的一柄长剑遥指,巨大的压力之下,桌案上的蜡烛突然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中削断倒在桌上,烛火随之熄灭。而天游子手中那支桃木剑则忽然从剑尖开始沿剑脊裂开,一下子裂成了两瓣!原本志在必得的天游子脸上的自信迅速消失,眼底的惊骇之意掩饰不住:“不可能!不可能!当今世界,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千年狐仙啊!不可能!不可能!”
  强子娘的笑声宛若银铃,无孔不入地钻入天游子的耳膜,折磨着他的神经:“不可能?你只不过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小神棍而已,也敢在我面前卖弄?!我不想给我们当家的找麻烦,饶你一命,快滚吧!”
  周围的黑影一闪而没。天游子如遇大赦,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手忙脚乱地抓起香案上的法器,连滚带爬地逃出院门,消失了。
第095章 夜谈
  强子娘眼波流转,向着丈夫婉然轻笑,然而那万种风情落在张连义眼里,却是充满了阴森鬼意。对于丈夫躲闪的目光,强子娘显得不以为意。她摇曳的身姿从丈夫身边擦肩而过,微风拂动,有淡淡的异香散发开来。
  张连义双目呆滞,怔怔地看着兀自站在门口满脸冷漠的莲花,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年自己带着皮子山深夜回家,在皮子山双目红光映射之下,睡梦中的虎子一体双魂的景象。难道,自己这仅剩的骨血,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也终将步入虎子的后尘吗?
  身后,强子娘姿态轻盈地收拾着天游子留下的香案,空气中,檀香的气味犹在,地面上还留存着符箓燃烧之后的痕迹,然而张连义刚刚心中燃起的一丝希望却已经荡然无存。
  或许,他的那些抵抗本就是错的吧?千百年来,张家的历代祖先中,一定会有人不管是在智力还是武力上胜过他,也一定会有人像他一样尝试过摆脱这种在他看来极不公平的人妖契约,但直到现在,却根本没有人取得过成功,或许,自己确实是自不量力了。
  可是他不甘心。如果说在刚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出于对那些未知力量本能的恐惧感而选择了抗拒,后来又因为急于改变现状的贪念而选择了去破解谜团,甚至最后发展到利用鬼门石雕为死去的虎子报仇。但等到他选择真正将自己的血溶入血契的时候,他却是抱着一种深入了解然后寻找破绽进而彻底打破这个死循环一般的魔咒之心的。总而言之,他认为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人平等的理念已成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不管是鬼怪妖魔都应该遵循这样的原则,那么,这种千年之前所签订的、主子与奴才式的契约自然应该自动废除,不应该再有任何约束力。新社会了,日本鬼子都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也跑到台湾去了,自己这个以前的大少爷也沦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既然这样,我们张家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份千年契约中翻身?
  可是一路走来,他在这场抗争中所品尝到的却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有的,只是一次次沉重的打击:虎子溺亡、强子身死,相濡以沫了多年的妻子和已是唯一的小女儿也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而他所得到的,除了那些原本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可以得到的物质回馈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任务:带两个灵魂回家,然后帮他们报仇。
  这在张连义看来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他也不想去完成的任务:就算他找到了那个地方,但千年之前他们的仇人不管有过怎样耀眼的辉煌,今天也早已灰飞烟灭淹没在了岁月的长河中,想找仇人的后人?千年时光,沧海桑田,物已非,人安在?更何况,接连两个儿子的死亡都是拜这位契约中的‘护家仙’所赐,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这几乎已经是个不死不休的死局,这守约之说,到今天已经是个笑话了。
  张连义终于回过神来,他心灰意冷,步履蹒跚地走到莲花身边,伸出手把她手中的玩具弓箭轻轻取下放在地上,然后俯身抱起她小小的身子。
  莲花的身体僵直而冰冷,神情呆滞,简直就和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毫无二致。这还是自己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吗?张连义呆呆地注视着莲花那张近在咫尺的小脸,深深的悲哀背后,是一阵阵遏制不住的愤怒风起云涌,难以止息。
  他抱着女儿走进堂屋,慢慢地把她放在炕上。房间里灯影摇曳,背后似乎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声音和影子。没有了天游子,他反而对这些东西没有了恐惧。身后传来一声幽幽地叹息,莲花身体一颤,呆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
  她好像是困了,仰望着自己的父亲,无精打采,倦倦地说:“爹,我好累啊!好乏!我要睡觉了,可是我有点怕。”
  妻子的手从身后伸了过来,张连义心中一震厌恶,想也不想地一把拨开:“一边去!少给我碰她!”
  身后突然静了下来,张连义头也不回,只管用手轻轻地在莲花身上拍着,语音轻柔:“嗯!好孩子,闭上眼,有爹在这呢,别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