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瞬间,一幕诡异得让人毛发直竖的场景出现了。只见强子娘手里那个早已熄灭多时、已经变得冰凉的铜质烟袋锅里突然泛起了一抹火红,紧接着就是一溜火星从烟袋锅里蹿起,就像是一条碗口粗、十几米长的巨蟒一般,从关闭的院门缝里‘嗤嗤’有声地钻了进来。那种动静非常吓人,据大舅后来暗地里的描述,那声音像极了野地里的蛇攻击猎物之前,身体缠绕,鳞甲互相摩擦的声音。
巨蟒形的火星子钻进门缝,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周,然后毫不犹豫地冲进堂屋,直接扑到了姥姥身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院门外的强子娘浑身一个激灵,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禁锢从她身上倏然消失。她有点茫然地低头看看手里的烟袋锅,就见原本装满了烟灰的锅头里已经空空如也,那种如兰似麝又掺杂着薄荷味的香气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
强子娘蓦地清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看看四周,只见周围一片黑暗,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无声世界里,没有人声,听不见狗吠,甚至连一声乡村特有的夜虫低鸣声也听不到一点。
深深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她幼小的心灵,周围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影子,正在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院门猛地打开,大舅一脸心疼地跑过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一边安慰一边走进了堂屋。
就在爷俩踏进堂屋门口的同时,炕上的猛地姥姥惊叫一声,随即一翻身坐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非常迅速地从惊恐转入平静,望向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太太的目光中,一抹怨毒一闪即逝。只听她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淡淡地说道:“好姐妹!好手段!看来这些年我的修行是落下了,啊?!你现在竟然能困住我这么长时间!不过嘛,咱姐妹俩心里都清楚,你之所以能困住我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就不用多说了。不过我可告诉你,我是不会走的,你也别再招惹我,小心鱼死网破!”
这句话堂屋里的人个个听得一清二楚,姥爷一下子揪着头发坐了下来,满脸的无奈。大舅则是脸色煞白,看着自己的娘说不出话来。其余的两位舅舅和舅妈则表情淡漠,一副早知如此不以为然的模样。只有强子娘,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向慈祥的姥姥表现出这样一种狠毒的样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从此在内心深处留下了一个再也难以磨灭的阴影。
老太太的表情有点尴尬,却也并不害怕。她毫不退缩地与姥姥对视了好大一会,突然间诡异地笑了:“你看你,我说你咋会这么想呢?我刚才困住你,只不过是想试试你留在这的决心罢了。不管咋说,咱们都是姐妹不是?我们都是借‘出马’修行,这里边的规矩都懂。你放心吧!刚才你被困的时候,我已经把一些你自己不好说的话跟他们讲清楚了,下边究竟该怎么和你相处,我想他们都明白,这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最后这句话,老太太是冲着大舅说的,很显然她也清楚,这个家里谁最在乎姥姥,谁在这件事情上最热心而且能做主。
大舅的目光在姥爷、两个弟弟弟媳还有大舅妈脸上一一掠过,就看见姥爷和大舅妈脸上已经是一副很坦然的表情,而两个弟弟弟媳则是一脸‘别问我,我管不了,这事跟我无关’的无所谓表情。最后他一咬牙说了一句:“好!这事我做主!只要俺娘能平安,让俺做啥事都中!不就是请个神位嘛?咱请!俺也不求什么钱财,只要那位大仙儿不作贱俺娘,让俺娘的身体健健康康的,那就比啥都强!”
这话一出口,炕上的姥姥马上很欣慰地松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大儿子的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了一种深深的感激。但太师椅上的老太太却笑得有点狡诈,她点点头,锥子般的眼神从舅舅舅妈脸上一一掠过:“你们先别这么说,这供奉大仙儿可是件挺麻烦的事,一个嘛,是要花钱,二一个嘛,是要有长性。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搭没一搭地不上心,那大仙儿可是会怪罪的哟!”
大舅毫不犹豫,立刻点头答应:“没啥!伺候娘就是伺候大仙儿,哪有伺候娘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不上心的?”
老太太正要说话,一边的二舅妈插嘴了:“哎哎哎,慢着。我说大哥,这件事可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咱得说道说道。”
大舅一愣,脸上就有点不耐烦:“老二家的,这有啥好说道的?娘的身体要紧!”嘴里说着,目光可就向二舅看去。
二舅妈一眼把二舅刚要出口的话给瞪了回去,似笑非笑地说:“大哥,给娘治病呢,俺不能拦着。可是这老太太可是你一个人从外边请来的,你们背地里有过啥话,我们可不知道。要是就凭刚才这么装神弄鬼地鼓捣一通,以后就整天弄个神位供着,大把大把花钱,这总有点说不通,毕竟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反正这什么大仙儿啊,要供你供,我们可管不着。”
一旁姥姥和姥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大舅脸上更是刹那间阴云密布。他的眼睛在二舅和三舅脸上来回扫视,声音低沉:“你们俩怎么说?”
这兄弟俩刚想说话,就被老婆的目光给逼了回去。这次是三舅妈说话:“大哥,我们跟二嫂都是一个想法,这事你要办你自己办,跟我们无关。”
大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怒,随即又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好!就这么办!”
说着转回头看着老太太:“好了大娘,这事呢,就这么定了,需要啥您尽管说,不管花多少钱,就算是砸锅卖铁,俺都会替俺娘办成这件事。”
老太太把手一拍,突然站了起来:“行!好孩子!大娘没看错你。不过那俩孩子你们可别后悔啊!这就跟种地一样,你种下了萝卜,那就长不出大葱。你啥也不种,那就不会有收成。以后有啥好处,你们可别跟着眼红!”
二舅妈和三舅妈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立马接口:“中!有好处全算大哥头上就是,俺不抢!”
说完,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拉着自己的男人转身便走,二舅妈一边走一边还说:“什么好处?!这事看着就邪性,别沾上啥晦气就行了!快走!快走!”
话说这后边的事情就很平常了。在老太太的主持下,大舅花钱给姥姥布置了香堂,供上了牌位。那老太太走了之后,每逢初一十五舅舅都会雷打不动地去买一些鸡鸭鱼肉的交给姥姥供上,至于每日的焚香礼拜那就不用他操心了,姥姥自会去做。
第099章 ‘白仙姑’的遗嘱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姥姥开始通灵,经常以一个叫什么‘白仙姑’的名义给人看病驱邪,而且总是百试百灵。一个普普通通原本被人视为神经病的农村老太太,忽然间就有了莫大的神通。
说到这里,张连义心里若有所动,他沉吟着问妻子:“那照你这么说,后来舅舅们的遭遇,都和这件事有关了?”
强子娘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后来大舅妈在四十五岁的时候竟然怀了孕,而且还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孩子从小聪明伶俐,长大后考上了大学,在省城济南参加了工作,好像还当了一个不小的领导,总之大舅两口子晚年过得非常惬意,自从姥姥和姥爷过世之后,他们就一直跟着儿子住在济南,吃喝不愁,衣食无忧。而二舅和三舅就不行了,下边的孩子都不争气,要么就是蠢得像猪脑子不开窍,要么就是玩世不恭半吊子,不但没能力养老,而且还整天赌博喝酒,稍不如意就打爹骂娘。日子久了,二舅三舅等四个人都得了病,没活过五十岁就死了。现在,他们的孩子虽然都比大舅家的小表弟年龄大了不少,却只能靠着小表弟偶尔的接济过活,生活得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强子娘抬起头冲着丈夫眨了眨眼睛,样子有些俏皮:“听说啊,后来二舅和三舅对当年的那件事很后悔,也想再掺合进去给‘白仙姑’上上供烧烧香啥的,姥姥和大舅心善,虽然当时生气,但毕竟都是亲骨肉,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所以到了这时候也就不再拦着。然而奇怪的是,只要是他们两家的供品上了供桌,姥姥就会控制不住地给扔到院子里去,这还不算,他们两家烧的香也是插上就灭,根本烧不掉。后来,那位‘白仙姑’还通过姥姥的嘴告诉他们:当初他们为了那点钱财不顾老娘的死活,这时候看到别人有好处又来掺合,不忠不孝不悌,对于这样的人,‘白仙姑’是绝对不会护佑的,让他们死了这条心,自生自灭去吧。后来还有算命先生说,其实大舅原本命里无子,注定一辈子贫困,但是因为他对老人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天地,于是那位‘白仙姑’顺势而为,把二舅和三舅的好运气全都转到了大舅身上,这才让大舅的日子越过越好,二舅三舅的生活越来越倒霉。”
强子娘所说的这些事,张连义原本就有所耳闻,只不过了解得没这么详细罢了。此时听她这么细细讲来,心里倒是有所触动。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又有啥用?好像二舅三舅以后对姥姥姥爷还是很不好,动不动就跑到老人家里吵吵闹闹的。”
强子娘点点头,好像对她这两位舅舅的为人也颇为鄙薄:“是啊!他们俩被‘白仙姑’嫌弃,却不肯检讨自己当初的错误,反而全都怪罪到了两个老人和大舅头上。加上那两个舅妈眼孔浅,整天撺掇自家男人,所以一家人的关系一直搞不好。也就是姥姥和大舅人好吧!就这样还总是明里暗里地接济他们,说起来啊!大舅和姥姥一辈子也真不容易,那么好的人,摊上这么俩亲人。”
张连义仰天叹息,心里也对这人生无常暗生惧意。他忙活了大半天,又遭逢天游子作法失利,还亲眼所见那只白狐附身妻子,指挥着包括小女儿莲花在内的八名箭手逼退天游子的诡异场景,心里的失望自然是不用多说。到此时,夫妻两人谈谈讲讲,精神放松之下,不由得倦意袭来,他展开双臂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有点含混地说:“好了,他娘,天也不早了,还是睡吧!有啥事,咱明天再说。”
这也是他几年来连遭剧变,使得他思维方式已经有异于常人。说他心智坚韧也好,思想麻木了也罢,总之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之后,他也还是迅速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既然暂时难以改变,那就不如先暂时放下,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许有人会说他这是典型的鸵鸟思想,但是如果你设身处地的把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你又能怎么做?毕竟,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然而强子娘的精神却是出奇地好。她抬起头,有点不乐意地说:“咋啦?你看你这么久不回家,好不容易今晚有点空,听我说说话也不行啊?是不是嫌弃我了?还是外边有了相好的?”
张连义一愣,不由得笑了起来:“整天胡说八道!我就是有点累了嘛!都过了大半辈子了,你看我像那样人吗?”
强子娘板着脸,别过头不看他:“像!太像了!要不你怎么这么不耐烦?”
张连义没了办法,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你说!继续说!使劲说!我洗耳恭听!唉!这可真是世上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啊!”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低,强子娘好像没听清,也没在意,脸上倒是露出了笑容:“这还差不多!我再给你讲讲姥姥葬礼上的事吧!”
张连义笑了:“这事还用讲?你姥姥的死,到处都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时候姥姥和姥爷是同一天死的,双棺出殡,还有人说她老人家成仙了,也有人说她尸变了,这事谁不知道?”
强子娘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这事你清楚还是我清楚?你就说你听不听吧!”
对于恢复了正常的妻子,张连义还是非常宠溺的,听她这么一说,马上点头如捣蒜:“听听听!你说!”
于是强子娘娓娓道来:
姥姥后半辈子,一直以‘白仙姑’的名义给人看病驱邪,不但为自己博得了一个好名声,而且身体还越来越好。可以说自从她认可了这位‘白仙姑’的存在之后,竟然连一次小小的头疼感冒都没有出现过,身子骨之硬朗,就算是年轻小伙子也有所不及。
可是,到姥姥八十三岁那年,老人突然有一天把全家人都召集了起来,很突兀地为自己和姥爷安排起了后事。按说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乡村老人来说,预先为自己安排一下后事并不稀奇,而且她对于姥爷后事的安排也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稀奇的是她对自己的后事提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要求:等她去世之后,身上不能穿一点衣服,必须裸体入棺,而且三天之内不能把棺材盖盖上。
当时这个要求一提,那可是举家哗然。要知道,按照迷信说法,这人死后灵魂是要去阴间的。而通往阴间的黄泉路风沙漫天,阴风刺骨,所以人死后必须要穿上那种厚厚的棉花寿衣来抵御风寒。这且不说,就算姥姥自己不在乎,这种事一旦传出去,那还不让人给笑话死?后人不孝啊!
可是不管家里人怎么说,姥姥却是铁了心,而且还放下了狠话:“要是你们不照着做,我就是死了,也离不开家,一定会一直在家里闹腾,到时候家宅不安,你们可别后悔!”
要是这话放到以前,家里人谁也不会相信。但是自从当年他们接受了‘白仙姑’的存在之后,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一件事:姥姥说的话,不管怎么出人意料,却总是非常灵验的。俗话说顺者为孝,到最后还是大舅力排众议,一口答应了下来。而且他还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只要俺娘活着的时候好好尽孝那就行了,那些死后的事情,俺娘比咱们都清楚,干啥临了临了,还要让老人家不高兴呢?要是以后有什么说道,那就全怪我头上好了!”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大舅两口子在照顾姥姥和姥爷的生活起居,他又是长子,所以到了这种时候,当然是他最有发言权,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说来也怪,就在姥姥安排完后事的一个月之后,老两口就在一个阴历十二的夜里双双无疾而终。那天早上,大舅照例去房间里探望的时候,就看见姥爷穿戴整齐,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而姥姥呢,则在身上盖了一床薄被,果然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就那么死去了。
由于事先早有安排,这时候大舅倒也并不慌乱。他先将家里人召集起来,然后将姥爷先行装殓。也是为了好看吧,他让家里的女人们在姥姥的棺材里铺上厚厚的两层褥子,等把老人光溜溜的尸体放进棺材之后,又很仔细地给她盖上了一条厚棉被,等于是有个心理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