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泊静越发恼了,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扑上前就要动手。这时方泊志咳嗽一声上前拦住:“小静!大姑娘家家的跟客人动手动脚,还有点礼貌没有?也不怕人笑话!还不快退下!”
方泊静似乎对爷爷颇为敬畏,闻言马上停了下来,她狠狠地剜了陈半夜一眼,跺跺脚,心有不甘地向他啐了一口,轻嗔薄怒,倒愈发显得娇艳迷人,陈半夜一阵发呆,一时间竟看得痴了,把耳朵的疼痛也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方泊静离得远了,天游子故意在他耳边使劲咳嗽了两声,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方泊志倒是对他的失态不以为忤,依然是很和蔼地将两个人让到了屋里。
一进房,陈半夜的眼睛立刻直了:这房间中的所有摆设,完全和他的那个所谓的梦里一般无二,甚至就连他们离去之前放在桌上的茶杯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他向来是那种想到做到的性格,眼睛在房间里稍一踅摸,也不等方泊志同意,直接大步流星走到那张大竹床跟前,伸手就向床角摸去。后边方泊志撩须微笑,却是并不阻止。
床板应手而开,陈半夜倒退两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床板下那个黑黝黝的大洞,还有翻开的床板背面鲜活的孔墨二圣画像,眼神里满是惊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那里呆立半晌,突然间猛地回过头,不去看方泊志,而是直视着天游子的眼睛面沉似水:“臭句号,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天游子摇摇头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转过头看看方泊志道:“这件事说起来嘛,我确实比你知道的多一点,但是总体来说却也相差不多,所以我心里的疑惑也就并不比你少。这件事嘛,贫道也想听方老先生给个解释。”
听他这么一说,陈半夜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但他把目光转向方泊志的时候,却依然忍不住露出了一缕狼一样的凶光——不管是谁,让人莫名其妙地摆了这么一道,恐怕心里都不会舒服,更何况是自命机智且是江湖老手的陈半夜?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恐怕会成为同道之间的笑柄。
方泊志轻轻叹息一声(这人好像非常喜欢叹气),也在椅子上缓缓坐下,喝了一口茶之后这才慢悠悠地说:“其实这件事很简单,这位陈兄弟是中蛊了。”
“中蛊?”此言一出,陈半夜和天游子两个人同时脸色大变,‘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两个人都曾经跟随丹丘子学艺,而龙虎门总坛所在地就与当年的越巫聚居地摩崖悬棺地带毗邻而居,自然听说过巫蛊这种东西的厉害。不过最初的震惊过后,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即又变得半信半疑起来。
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蛊’这种东西虽然能够杀人于无形甚至可以控制别人的心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制成傀儡,但它却绝对不可能在控制一个人去做了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之后,还能使他保持绝对的清醒、保留完整而详细的记忆。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利用巫蛊来控制他人的时候,被控者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其实跟鬼上身差不多,在他被控制的这段时间里所做过的一切都将成为记忆空白。因为这段时间里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在他本体的思维进入休眠状态下发生的,这段记忆只属于蛊虫或是鬼魂,与他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所以两个人反应过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老头在危言耸听,或者是在有意隐瞒什么。
所以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一抹冷笑,又慢慢地坐了下去。陈半夜撇撇嘴,却又用一种明显夸张了的惊讶腔调问了一句:“巫蛊?!”
然而方泊志却对他俩的不屑视若未见,依然是很认真地说道:“没错!是巫蛊。不过你所中的这种巫蛊与一般的巫蛊不同,准确地说应该叫做‘灵蛊’,或者说叫做‘蛊咒’。”
就算是天游子学识广博,陈半夜见多识广,但他俩对这两个词也是闻所未闻。天游子抬手止住陈半夜的嘲讽,也很认真地问道:“方老先生,恕贫道孤陋寡闻,这‘灵蛊’和‘蛊咒’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和你们方家所背负的诅咒有关?”
方泊志向天游子翘了一下大拇指,由衷地赞道:“天游子道长不愧是龙虎门高徒!这份见识和识辨能力确非一般人可比。不错,陈兄弟所中‘巫蛊’其实跟我们方家每个人身上所中的都差不多,这中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身上所背负的‘蛊咒’来自于血脉已经流传数百年,而陈兄弟身上的‘蛊咒’却是进入沼泽之后方才种下。”
陈半夜听得气闷,又有点难以置信:“第一,你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我中了你们家的‘蛊咒’?第二,我这‘蛊咒’是什么时候中上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第三,臭句号也在这,难道说他也中了什么劳什子‘蛊咒’?”
方泊志苦笑一声:“第一,在这件事情上我没必要骗你,我说你中了‘蛊咒’自然有我的道理;第二,你身上的‘蛊咒’其实就是在我们的祭祀仪式上所中,你还记得当初先祖怨灵所化巨蛇享祭之时向你吐出的那一口蛇气吗?要说感觉,那更明显,你所做的那个真实发生过但在你的意识中却完全是个梦境的所谓的梦就是最好的证明;第三,天游子道长虽然也在这里,但他一身龙虎门真传,对于这种‘蛊咒’有着天然的抵抗力,所以他并没有受到伤害。你们若是不信,老夫可以证明给你们看。”
说完抬头往门外叫了一声,就见方泊静手持一支短笛走了进来。
小姑娘进门之后,先是向陈半夜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又转向方泊志,显得非常不情愿地说道:“爷爷,真的要试吗?你会很难受的。”
方泊志站起身,满脸慈爱地抚摸一下小姑娘的头说:“无妨!这‘蛊咒’已经跟着爷爷一辈子了,跟着咱们方家老老少少的男爷们更是数百年了,要说难受,哪个人不难受啊?只要以后咱能解了这个‘蛊咒’,让方家后人不再受苦,爷爷就算死也心甘情愿,更何况只是这一时之苦?没事,你放心去做就是!”
说完转身坐下,双眼一闭,再也不肯说话。
陈半夜二人有些莫名其妙,但又急于解开心中的疑团,所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见方泊静又狠狠地瞪了陈半夜一眼,咬咬牙将短笛往小嘴上一横,轻轻地吹奏了起来。
这吹竹声听起来并无一定的曲调,显得杂乱无章,一声声短促而尖利,不但毫无美感,反而是刺耳之极。然而就是这种怪异的笛声一起,陈半夜和方泊志却立刻起了反应。
就见方泊志脸上一阵扭曲,虽然在极力控制,但整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而令陈半夜两人尤为震惊的是,这老爷子嘴里的舌头逐渐探出了嘴唇,慢慢变细变长,舌尖也慢慢分叉,俨然便是一条蛇的样子!
与此同时,陈半夜也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一阵搅动,似乎是有什么活物在肚子里醒了过来,正在不停地蠕动。好在他虽然也觉得舌尖发麻,却是并没有像方泊志那样控制不住地伸出嘴唇,也一直没有分叉的感觉。
一旁的天游子显然也感觉到了陈半夜身上的异样,他起身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撩开他的上衣,就见他肚子上的肌肤下边有一条细长的凸起正在蜿蜒游动,看那样子,显然就是一条寸许长短的小蛇!
这一下两个人可真的是目瞪口呆:虽然两人都未曾真正见过中蛊的人是什么样子,但没见过不等于没听说过,眼前陈半夜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症状,显然是中蛊无疑,而且毫无疑问,是蛇蛊!
第158章 骑虎难下
天游子挥手止住了方泊静的吹竹声。
眼前这件事非常清楚:他们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尤其让他们郁闷的是,设计这个陷阱的人来自数百年前,虽说面前的方泊志就是这个计划的具体执行者,但很显然的,他也没有能力救他们,因为这个执行者本身,也是这个陷阱之中的猎物。
那么怎样才能跳出这个陷阱进行自救,消除这个所谓的‘蛊咒’呢?或许杀死那条怨灵所化的官帽巨蛇或是将那八百亡灵超度掉就是唯一的方法。但是八百条积怨数百年的怨灵啊!而且已经合体凝结,那种恐怖的力量,恐怕是大罗神仙下凡也办不到吧?两个人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一句话:“画魂对镜说狐事,箭指官帽沉冤舒。”
三百年前,那个设计这个陷阱的人已经为他们指出了跳出这个陷阱的方法:箭指官帽沉冤舒!现在的陈半夜显然已经被绑定在了方家这条贼船之上,要想自救,必先救人。但是这能够消解沉冤的‘箭’到底在哪?是一件什么东西?恐怕只有按照那碑文中的指示去找了。
既然陈半夜的梦并非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按照他们的理解,不管是从蛇王墓碑文中来看,还是从方泊志口中传递出来的信息里来看,这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龙虎山悬棺区,古越巫聚居地。
在方泊静的照顾下,方泊志很快恢复了过来,而陈半夜所表现出来的症状更轻,就在方泊静吹竹声刚停的一刹那,他肚子上那个蛇形的凸起就停止了活动并消失了下去,肚皮上是一如既往的光滑,就好像刚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样。
方泊志似乎显得很疲累,一直在闭目养神,然而陈半夜可沉不住气了。其实这也难怪,任谁看到自己身体上出现那样的状况恐怕也淡定不下来,更何况对于‘巫蛊’的厉害,像陈半夜这样的人了解更多,自然也更明白这东西的可怕。他稍微镇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地站起身走到方泊志跟前低头盯着他,眉心拧着,久久不语。
一旁方泊静发现了他的异样,顿时不乐意了:“咦我说臭流氓,你干嘛?我爷爷累了,没时间搭理你!”
没想到这次陈半夜却并不买账,他猛地抬起头,从上往下地俯视着她,双目之中竟突然闪过一缕冰冷的杀气,浑身上下也散发出了一种刀锋般凌冽的气势。
方泊静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就后退了一步,只觉得眼前的陈半夜仿佛刹那间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就像是一头蹲伏在黑暗之中的猛兽,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一口吞下一般。其实她并不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陈半夜才是真正的陈半夜,那种多年的黑道生涯所淬炼出来的霸气和杀气一直都被他很完美地隐藏着。如果不是这样,他又怎么能够在那个残酷冷血又诡谲多变的盗墓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直到今天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穿了,他之所以会对方泊静表现出刚开始的那种猥琐和忍让,一是出于江湖人的谨慎,这毕竟是在方泊家族的地头上,强龙不压地头蛇一直是每一个江湖人的行事准则;二是他在墓穴中所见到的方泊静和现在的方泊静委实相差太大,对于一个谜一样的漂亮女孩子,陈半夜作为一个年轻的未婚男子,心里未免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然而不管怎么说,一旦发现自己落入了圈套并且生命已经受到了威胁,那种猛虎入笼的感觉可不是陈半夜这样的人所能接受的。所以这时候那个真正的陈半夜也就褪去了外壳,将那种杀伐无情的真面目露了出来。
他这种前后变化落差极大,方泊静被他的气势所夺,一时间竟然愣愣地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游子上前一步,把方泊静拉到一旁,尽量放缓了语气说道:“方泊姑娘稍安勿躁,现在我们跟你们家族已经上了一条船,陈大哥不会对老先生怎么样的。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说对不对?”
方泊静这才反应过来,但她显然还对陈半夜突然表现出来的巨大变化很难适应,有点心有不甘地撇了撇嘴,低声说道:“哼!好了不起吗?本姑娘才懒得理他呢!我爷爷那么厉害,才不怕他会怎么样呢!”
天游子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回过头和陈半夜一起面向方泊志,静静地等他说话。
方泊志虽然一直闭目不语,但他显然对身边的变化一清二楚。又过了好大一会,他终于睁开双眼看着二人说道:“二位不要着急。陈兄弟虽然中了‘蛊咒’,但他身上带有发丘天官印和摸金手甲两件宝物,却也对‘蛊咒’有很强的压制作用。若不是先祖亡灵对他发动的是最高等级的‘灵蛊’,恐怕一般的‘蛊咒’还上不了他的身。所以现在他虽然能够感受到‘蛊咒’的存在,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控制,但身体上却一直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变化。而且先祖亡灵下这个‘蛊咒’的目的并不是伤害他,相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在帮他——你没感觉到自从中蛊之后,自己不管是感应能力还是搏击之术都有了很大的提升吗?”
陈半夜‘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人家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陈半夜跟你们方泊家族无亲无故,萍水相逢,跟你们家所谓的先祖亡灵更是阴阳相隔,八竿子也打不着,你们干嘛那么好心?!咱们废话少说,是不是这个该死的‘蛊咒’你也解不开?”
方泊志点点头:“那是当然!如果能够解开,我们这一大家子还用得着困守在这沼泽之中与世隔绝吗?我们可是儒家子弟,信奉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凭一身本领上报朝廷,下安黎民,跻身庙堂,封妻荫子。”
陈半夜这时候心情极差,说话也不再客气:“算了吧!说得这么好听。现在可是新社会,哪来的什么朝廷?!还封妻荫子,扯淡吧你?再说了,现在你们家还是真正的儒家子弟吗?如果是,这劳什子‘巫蛊’你们又信他干嘛?!”
方泊志面色惨然,陈半夜的话确实击中了他的痛处:“陈兄弟快人快语,老夫惭愧!好了,事到如今咱们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我承认这次是我们不对,也可以说是行径卑劣算计了陈兄弟。然而为了我方泊家族数百人的未来,就算是明知道不对,老夫还是不会后悔。如果陈兄弟实在觉得心里不忿,那老夫在这里承诺:只要两位能够帮助我们解开这个诅咒,功成之日,老夫以命相谢!如何?”
这话一说,咄咄逼人的陈半夜反而一下子泄了气:“我说老爷子你可真会算计啊!先不说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拿您这条命换我这条命,这买卖做得高明!这算盘打得响亮!再说了,您说了半天,我还不是得先去给你们家卖命?你这条命我没兴趣,还有没有其他好处?”
方泊志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好处?这还用得着老夫去说?两位都是聪明人,应该早就想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