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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节

  脸上有一种温热的感觉,痒痒的,似乎有某种液体或是虫子正在慢慢地往下爬。中年男子下意识地用衣袖擦脸,却发现自己居然血流满面。剑无柄,是因为剑柄就握在自己手里,月色红,是因为自己的睫毛上也沾满了鲜血。而长剑横斜搭在左肩,一种心丧若死了无生趣的感觉油然而来,中年男子心中此时完全没有了其他想法,他只想用手中这柄长剑的锋刃割开自己的咽喉,用自己喷溅的鲜血来祭奠亦或是守护某种事物或是情感。
  凄迷的月光泼洒而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走出了树林,远处的村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双峰夹峙形如双乳的一带山峦。眼前是一片长草萋萋的盆地,一只微带血红的月牙高悬天际,似乎在预示着一场注定的生死离殇。陈半夜忽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和意念冲入了自己的身体,眼前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古代男子。在他此时的意念之中,自己曾经跟随着眼前这个英雄末路的青年将军出生入死,更曾经在千军教场中对他神乎其技的‘弩击’之术高山仰止。对于他,陈半夜甚至有一种近乎神明的敬仰,甚至为了眼前这位青年将军他可以牺牲自己。
  而身边的方泊静也不再是方泊静,她静静地躺在高高的草丛里变成了一只毛色雪白的九尾白狐。此时的陈半夜没有觉得奇怪,他心里只有满满的怜惜和刺痛,还有几乎难以宣泄的无边恨意。虽说地上躺着的明明就是一只白狐,但在他的感觉里,这只白狐却是一位神仙般的美貌女子,她曾经是剑法如神的‘手击’教头,她曾经与那位青年将军并辔疆场,笑傲江湖。他敬慕她,爱慕她,但却因地位、武功的巨大差距而自惭形秽,只能将这种深情深埋心底。
  这一人一狐都是他心目中的神,他没有嫉妒,只有祝福——除了眼前这位青年将军之外,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呆在那只白狐身边,对她都是一种亵渎;除了这只白狐之外,这世间任何一位女子的钟情,对这位青年将军而言都是一种侮辱。所以他要成全这种完美,哪怕是牺牲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陈半夜不由自主地扑上前去,一双手紧紧地抱住那位青年将军的双腿,苦苦地哀求着:“将军,夫人虽说身受重伤,但她身负绝顶神通,也未必无救。大王虽然阴狠毒辣,但咱们隐身在这样一个世外之地,想来他也不会再来为难咱们。只要将军您能保重身体,小人必定忠心侍奉,不离左右,与将军一起照料夫人,在这世外仙境之中了此残生,将军,您……您还是把剑放下吧!”
  然而话音未落,天空中已经传来一阵悠远的鸟鸣。抬眼望去,但见冷冷月辉、疏星微云之间,一只身形硕大得离谱的苍鹰正展翅盘旋。那青年将领不由得长叹一声,低头对跪在面前的陈半夜说道:“长弓,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大王已经鲸吞强吴,雄视天下,以他的性格,就连文种、范蠡尚且不能容得,更何况是我和凤竹?在他眼里,凤竹神鬼莫测的剑法和来去无踪的身法,加上我这一手百发百中防不胜防的弩击之术,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威胁。我们这些人在大王眼里,是只可做患难之下属却不可做安乐之友邻的!长弓,你就别劝我了。等我死后,你可带着我的弓箭和凤竹的长剑上复大王,就说我等已经归天,想来这一切也瞒不过那头扁毛畜生的眼睛,大王不会不信。等事情平息之后,你再悄悄回到这里,带着我的骨殖和凤竹的法身远远地离开这里吧!或许,岁月荏苒之下,凤竹会忘了我,也或许,风月钟情,凤竹能再修仙道,成就再世姻缘。”
  说话间,他推开陈半夜,蹲下身在身旁躺卧的那条奄奄一息的白狐那凌乱的长毛上轻轻抚摸半晌,一滴滚烫的眼泪冲出眼角,冲开脸颊上黏黏的血迹缓缓流下。
  “以卿之剑,净我之魂。流年之下,何得我身?但得一生情,何惜再世人!阿竹,我去了!但愿以我之血,能换你日后平安!”
  说完右手一紧,一颗硕大的头颅跌落尘埃,犹自用一种温情的目光望向旁边的白狐,半晌,才缓缓闭上双目。无头尸身轰然倒地,天空中,那头盘旋不已的苍鹰一声长鸣,倏地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方泊静此时却陷入了一种近乎昏迷的状态之中,说是昏迷,但她却又觉得极为清醒,只是她慢慢地沉入了自己的内心,一个旋转不已的丹丸缓缓展开,化成一本书慢慢翻开,然后又变成了一扇开启的门。
  她本能地意识到这扇门后边必然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于是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她只在书本上才见到过的古代大帐,虽然布置简约,却洁净得一尘不染。一种幽幽的异香扑面而来,是那么熟悉。对面的地面上放着一张床,床上一位绝色的少女正在恬静地熟睡。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方泊静感觉自己就是一缕失去了本体的游魂,而床上的那位少女则是自己的躯壳,她只有回到自己的身体,才能找回真实的自己。她慢慢地,轻飘飘地走过去,像一滴水,缓缓地、缓缓地融了进去。无数从未有过的记忆、从未见过的画面纷至沓来,瞬间,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曾经是一只自由自在逍遥于山野的白狐,她修炼千年终得人形,因痴迷于月下剑舞被山间樵子所窥,于是成为了越国的剑仙——她是凤竹,花姑最心爱的孙女。她爱上了号称越国第一箭手的猎户陈音,跟随他离开山野进入红尘,成为了越王勾践手下的‘手击’教头。
  就算是在睡梦之中她也知道,此时强吴已灭,陈音已经答应带着她功成身退,回归山林长相厮守,她很开心,睡梦中也在微笑。
  然而一种沉重的威压从四面八方缓缓压制而来,凤竹蓦地从睡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已是周身汗湿,勉强坐起之后,已经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所形成的压力,她虽然并没有走出大帐,但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帐外四角的那种猛禽特有的杀意,而这种感觉她曾经感受过,因为那完全是一种死亡的威胁——当初在紫竹林,就是陈音以一箭之威把她从余家老大余获弮养的那头大鹰利爪中救下,也因此,让她芳心暗许,从此对这位英武的箭师情根深种。
  但是此刻,帐外分明有四股这样的气息存在,物种相克之下,她几乎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量和勇气,而更为关键的是:陈音,她的守护神,此时并不在身边,他去哪了?
  门帘开处,越王勾践一身便装施施然走了进来。他鹰隼般的目光在凤竹那张绝美的俏脸上掠过,然后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巡游着,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时,凤竹明显地看到他高高的喉结滑动了两下,而且听到了他越来越急促而粗重呼吸。
  凤竹本能地感受到了比帐篷外包围的那四头老鹰还要近的危险,因为勾践此时的目光里充满了攫取和占有的欲望,此时的凤竹甚至毫不怀疑,眼前这位曾经道貌岸然以道德楷模自居的男人就是一头饿狼,自己则是他眼中一块香喷喷的肉,他随时都会猛扑过来,将自己一口吞下肚去,连一点骨头都不会剩下。而且,自己此时还没有穿好衣服,只是穿着一件贴身的内衣,大片雪白的肌肤就这样暴露在对方眼中,让她心里既是羞惭又是愤怒。在她心里有一个信念从来不曾动摇:此生此世此身,只属于陈音一人,任何其他异性都不能有所染指!
  勾践用一种欣赏戏谑目光看着她,甚至都已经开始在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边的长衣。他那种强大的自信和自上而下的俯视感既给了凤竹极大的压力,也让她内心的愤怒更加难以遏制。
  就在勾践走到她身边向她慢慢俯下身子,一双粗糙却修长的手即将触摸到她肩头的肌肤时,她忽然觉得内心有某种力量蓦地爆发了出来。而在勾践眼里,却发现眼前这个娇柔的、似乎只能任他宰割的女子身上忽然散发出了一种刀锋般犀利的气息,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里,竟然射出了两道绿莹莹的幽光!
  勾践久经战阵,对于凤竹身上发散出来的这种气息自然非常熟悉:那是剑气,是一个顶尖剑客身剑合一之后才会有的、召之即来、随心所欲、如臂使指的杀伐之气,因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让自己变成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当然这无坚不摧,也包括他勾践自己!
  浑身一凉,勾践不由自主地连续后退三步,他已经从那对绿莹莹的眸子里,感受到了一种与敌偕亡的杀机和死意。‘铿’然轻吟中,凤竹挂在床头的长剑自动出鞘,下一刻已经落在主人手中。光可鉴人的剑身不停地抖动,映照着凤竹苍白的面颊,像一条渴血的蛇。充满自信的勾践刹那间就确认了一点:如果自己再往前一步,那柄长剑的剑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咽喉!
  他只有退却,却只是不甘心的暂时的退却。当然了,他是勾践,越王勾践,强吴夫差都已经被他踩在脚下,凤竹只是一个剑客而已,就算她拥有其他剑客所不具备的力量,难道还能和他相抗衡?他眯着眼睛注视着凤竹,心里那种征服的欲望愈发强烈起来:这天下万物,要么被我向我屈服,要么被我毁灭,舍此无他!凤竹,既然我想得到你,那你就失去了选择的资格!
  然而,此时凤竹却已经站了起来,一袭白衣飘然自落,遮住了那些让勾践留恋不已的肌肤。她一头长发和身上的白衣无风自动,帐外四角随即传来几声苍鹰的鸣叫,大帐的门帘飘然而起,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劲气四散冲击。
  凤竹手中的长剑缓缓抬起,一双原本柔婉的眸子冷静得让人不寒而栗。勾践不由自主地又是后退两步,声音有些嘶哑地叫道:“凤竹,你想造反?!”
第202章 幻境迷途
  ‘造反’?!这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倒可以说是一个并不算新鲜的词汇。方泊静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有些兽性却又浑身充满了帝王霸气的男人非常陌生,又给她一种很讨厌的感觉。自己这是在哪?陈半夜那家伙去哪了?自从离开方泊铺子之后,这个玩世不恭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就一直是她最强有力的依靠,只要在他身边,似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自己,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见了?现在的自己又是谁?为什么自己的内心之中充满了愤懑和绝望?
  她心里迷惑,但却有一个声音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造反?!我本是逍遥于山野的精灵,与你何干?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只是追随我的爱人陈音而已!若非如此,你吴越之争与我何干?你们眼中的权柄富贵,在我看来一钱不值,我要的,只是和爱人放迹于山林、寄情于黑山白水,两情相悦,共度良辰美景。而你对我而言,只是路人而已,无所谓忠诚,也就谈不上背叛!再说,今日你布下这般阵势,又强行闯入我的寝帐,呵呵,你自己已经将大王的身份踩在脚下,还想在我面前高高在上?!虽然不管我做了什么,那都是为了陈音,但陈音为你出生入死,你却这般对他,呵呵,我虽有世外之心,却也难免为你齿冷!你出去吧!告诉你一句话:你心中所想,在我这里绝对难以实现!”
  一种撕裂般的感觉在方泊静心中油然而生,自己这是怎么了?尽管她也能感觉得出有一种奇怪的、强大无匹的力量正在体内迅速蕴藉,似乎这时候就算是让她上天入地也并非难事,然而这种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称得上梦想的力量却让她感到恐惧,因为她很明显地感觉到,有另一个生命体就隐藏在自己体内,影响着她的思维,控制着她的言行。在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竟然闪过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难道自己竟然被鬼上身了?或者,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方泊静紧咬牙关,骨子里天生的那种倔强油然迸发。既然陈半夜不在,那我就自己来打破这个幻境!
  或许是福至心灵吧,方泊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然自己体内有另外一个生命体存在,而且眼前的这一切显然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将对抗眼前这个所谓的越王勾践的事情全部交给体内的那个‘她’来处理?
  方泊静曾经跟随爷爷方泊志修习过多年的儒家功,也懂得一些屏息内视收束元神的道理。她干脆不再去关注眼前的对峙,在另一个自己跟对面的‘勾践’唇枪舌剑的同时,将自己的整个心神全部收到了膻中气海之中。恍惚中,自己竟然化成了一道细细的黑线,沿着经脉从脚下倏地钻入地下,鼻翼间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气味,似乎颇为遥远,又像是近在咫尺,她双手划动,像一尾鱼,又像一阵风,从地底无数或粗或细或疏或密的各种根系之间穿行而来。
  地面上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在呼啸奔腾。那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越来越近,方泊静内心之中有一个名字已经是呼之欲出:陈音?不不不!是陈半夜!她的心里一阵激动,又是一阵恼怒。陈半夜!你个臭流氓!敢丢下姑奶奶自己跑了,看这回我怎么收拾你!
  她一挺身从地下一跃而起,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是四面受敌。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在她身后凭空出现,他屈指成爪,动作快如闪电。方泊静猝不及防,被他双爪击中后心,身体顿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两丈开外,嘴角血丝渗出,倒地不起,显然已是受了重伤。
  那人毫不迟疑,双爪一错,一跃上前,扣向她的咽喉,空中一只身形硕大的白头雕也随后扑来,一对闪烁着幽光的利爪袭向她的小腹。
  千钧一发。
  ‘勾践’大吼一声:“混账!莫伤她性命!”
  那人一愣,随即收手往一旁跃开。但白头雕却听不懂勾践的怒吼,一双利爪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身体。
  马蹄声起,三支利箭破风而来,当真是气势恢宏,一往无前。最前面的一支箭直取白头雕抓落的利爪,强大的箭气将白头雕硕大的身体带得翻翻滚滚,直跌出三丈开外方才狼狈落地。第二支箭则是直取偷袭者咽喉,那人大叫一声,闪身急躲,却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支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肩,余势不衰,他的身体也倒飞两丈,踉跄倒地。
  第三支箭则紧贴着勾践面门飞过,竟是将他旁边一人口中所含的一管空竹一箭击穿爆开,那人大叫一声,四颗门牙随着血水喷落一地,也是差点跌倒。
  这连珠三箭霸道无比又妙到毫巅,就算方泊静此时已经受伤,却依旧是看得目眩神迷。这是谁?她有些迷惑,却又感觉没来由的心安,因为在她的感觉里,或许现在他叫什么‘陈音’,但他那就是那个桀骜不驯让她又爱又恨的陈半夜。
  墨龙彪悍的身躯宛若一道黑色的闪电,眨眼间已经冲到众人面前。陈音(陈半夜)毫不迟疑,翻身下马一把抄起凤竹(方泊静)跨上马背,刀锋般冷冽的目光在勾践和那兄弟两人脸上一一掠过。那对兄弟目光闪烁,但勾践却依旧负手而立,脸上毫无愧色。
  方泊静安静地蜷缩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看着他那张难掩痛苦的脸颊,似乎对他心中撕裂一般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在马上最后向‘勾践’躬身施礼:“大王,‘弩击’教头陈音、‘手击’教头凤竹,就此别过。从此隐居山野,此生不复相见,告辞!”
  说完拨转马头,拍马便走。
  秋风吹动着大营中处处林立的旌旗,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雄壮背影正在渐渐远去,地面上,是一行刺目的血滴蜿蜒伸展,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落寞、那么凄凉。
  岁月伴着风景在马蹄间一掠而过,双乳峰下,桃林紫竹、如烟飞瀑、幽幽深涧、古洞深幽。这本是远离尘世喧嚣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然而那满地的尸骸、狼藉的血污,还有天空中回旋不已的无数苍鹰、紫竹林中隐藏的凛冽杀气,却将这里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一种刀刻般的悲伤在方泊静心中蓦地弥漫开来,她的脑海中忽然间就想起了当初在狐仙洞中花姑的话:“我那可怜的孙女凤竹,她伤心于族人灭族、心爱的男人自刎身死,所以生趣全无,宁愿碎丹而死,布下一个千年养尸之局,以图他年。”
  方泊静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眼里忽然流下泪来,嘴里喃喃低语:“姐姐!爷爷!家里人都死了吗?!陈音,不!陈半夜那臭流氓也死了吗?!”
  朦胧中,一只温热的大手轻拍自己的面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静!快醒醒!夜哥命大,还没死呢!”
  方泊静只觉得浑身酸痛,她努力地睁开双眼,陈半夜那张熟悉的面孔带着惫懒的笑容正俯视着自己。
  她忽然觉得这张大多数时候让她有一种忍不住扇上两巴掌的脸是那样的亲切,竟然让她有一种抑制不住去亲近的冲动。她没有起身,而是慢慢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