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那人身材高大,气质卓然,一张颇为方正的面庞甚至堪称俊秀而且居然真的就跟陈半夜有七分相似。如果不是颌下有须,简直就跟兄弟俩一样。
不过,与一身痞气的陈半夜不同,那人身上自有一种淡看一切睥睨众生的王者之气,与陈半夜站在一起甚至不用说话就已经高下立判。用现在的话来说,任何人只要扫了他们一眼,马上就能分辨出一个是大老板,另一个则是小跟班。在这种特殊的气质影响之下,那人身上的‘炔锦衣’也忽然间焕发出了一种雍容华贵的光彩,人和衣服相互映衬,相得益彰,愈发让浑身衣衫褴褛脏兮兮的陈半夜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不过他倒也并不是太在意这一点,因为他向来就自认是属于那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屌丝,而身边这位,现在他却已经结结实实地认定:这就是当年春秋时代率领阴兵纵横天下破墓无数的盗墓王族——鲁殇王。
一个穷屌丝跟一位王侯贵族比气质,有什么可比性吗?显然没有。既然没有,又何必纠结这个?以陈半夜的性格,当然比谁都想得开,所以他不管跟什么人在一起,往往都能泰然自若,我行我素: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看怎么看。合得来,交个朋友,合不来,一拍两散。说起来这倒是颇有点类似于一代词宗柳永柳三变: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只不过人家柳永占的是词场,陈半夜占的呢?是盗墓圈、是古玩市场。
闲话少说。
陈半夜用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恢复了生命力的鲁殇王,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颇为龌龊的想法:这家伙在这里呆了数千年,明明都已经快变成干尸了,又是怎么维持生命直到今天的?虽然他靠着自己的天官印暂时恢复了表面上的形貌,但是,他身体的各方面机能难道都能恢复?比如说性功能?看这家伙的样子这么年轻,又肯定很有钱,这要是出去再找个媳妇过日子恐怕也不算难。只不过他还有生育能力吗?要是有,再生个孩子,那生活在现代的前鲁国后人又该怎么称呼那个小孩?
他正在那胡思乱想呢,鲁殇王忽然转过头,用一种嘲弄的眼神望着他:“我说,你可真是奇葩啊!这种时候,居然也能转这种下流念头?!”
陈半夜吓了一跳,接着又吃了一惊:“奇葩?!你你你……你怎么知道这个词?怎么会这么说话?你……你不是鲁殇王,你到底是谁?”
鲁殇王对他的质疑嗤之以鼻:“切!老子不是鲁殇王,难道你是鲁殇王?本王巫术在身,又是中原鬼修之祖,这点读心之术也能难得到我?这段时间你心里转了那么多念头,老子早就把你肚子里那点东西给掏的差不多了,会跟你一样说话,他娘的很奇怪吗?”
此时鲁殇王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天津腔和京腔相互混合,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添了一抹明显的痞气,好像忽然之间他已经从庙堂之高跌落到了市井之地,那个雍容华贵的鲁殇王忽然间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翻版的陈半夜,一个令他颇感亲切的市井小民。
陈半夜并不懂这其实是这位曾经的当权者高明过人的驭心之术,他只是觉得刹那间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很多。虽然仍旧对他杀死元四爷等人的做法心怀不满,但那种敌意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淡化。其实他质疑过后,对于鲁殇王的解释也不得不认可,这种读心之术虽然神秘,却并非多么稀缺。这种能力有点类似于现在社会中的心理学专家,只不过要比他们更进一步罢了。像陈半夜的至交好友天游子,他就多少懂一点皮毛。那么以鲁殇王的身份和能力,能够直透人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陈半夜摇摇头,有点郁闷地说道:“牛逼!确实牛逼!不过这可真他娘的不好玩,跟你在一块,岂不是不能想事了?”
鲁殇王露齿一笑,竟是如沐春风:“这倒无妨,如果你不算计我,我觉得没有必要的时候,自然不会去探查你内心的想法。这些事都是细枝末节,没必要在这里耽误工夫。一句话,咱们的交易你接不接受?刚才你拿发丘天官印砸我,可没安什么好心。”
陈半夜尴尬地挠挠头皮,无可奈何地说道:“接受!不接受又能怎么办?我要是不干,你能放我走?!”
鲁殇王面孔一板:“当然不能!你以为老子是跟你闹着玩呢?”
陈半夜双手一摊:“那不就结了?说实话你这身衣服确实挺拉风的,是不是现在就脱下来给我?”
鲁殇王倒是干脆利落,也不说话,当即一伸手解开腰带,将‘炔锦衣’脱下来往陈半夜手里一放,很痛快地说了一句:“拿走!”
陈半夜把‘炔锦衣’捧在手里,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虽说两人一直在谈什么交易,但是陈半夜盗墓这么久,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墓主人自己把身上的衣服,而且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衣服脱下来交给盗墓贼。
‘炔锦衣’材质特殊,自然千年不腐。但是鲁殇王身上的内衣却早已完全朽坏,这外边的衣服一脱,里边的衣服登时纷纷散落,一个光溜溜不着寸缕的健硕身躯就这么纤毫毕露地呈现在了陈半夜面前。
他的视线从手里的‘炔锦衣’上慢慢挪到了鲁殇王身上,对他泰然自若的表情有些难以理解:“我说,虽说咱们都是男人,但是你这么光溜溜的,不觉得难为情?”
鲁殇王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想当年,老子后宫佳丽无数,老子当着无数女人的面脱光了衣服也处之坦然,习以为常,现在就你一个人在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半夜点点头,脸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习惯了是吧?难怪!难怪!”
嘴里这么说着,脑子里却突然间蹦出了一句不知道是哪位名人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脱光了衣服在众人面前还能保持风度的,只有两种女人和两种男人:妓女和公主、皇帝和乞丐。
他脑子里正想着呢,突然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紧接着身后的包裹就被一只手硬生生给抢了过去。还没等陈半夜反应过来呢,那鲁殇王已经从他的包裹里取出了一身换洗衣服,竟然是熟极而流地套在了身上。一个死而复活的古人,竟然能这么熟悉地穿戴现代人的服装,陈半夜还真的就不得不相信,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可能真的就被人家给掏空了。
眨眼间,鲁殇王穿好了衣服,挺挺胸脯,居然比陈半夜还要器宇轩昂。陈半夜忽然莫名其妙地冒了一句:“咦,我说哥们,看你长这么帅,不如咱们一块出去呗?凭你的本事,肯定是当今盗墓圈的刀把子,那时候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再找个媳妇成个家,不比困在这里强上百倍?再说了,难道你就不怕我出去之后,找个高人解了巫蛊,吞了你的这两件东西却不给你办事?”
鲁殇王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黯然:“出去?!如果能出去,本王早就出去了,又何必等到今天?外边的世界早已经不是我的世界,我就算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我走了,我的这些手下和宠物又该怎么办?它们要是一旦冲破封禁,没了约束,那后果……嘿嘿,你想过吗?再说,我也不怕你私吞宝物,因为你若是不在规定期限之内赶到龙虎山,当今天下,绝对不会有人能解除你身上的巫蛊。更何况你本就是凤竹鬼灵千年命局中人,你想不去龙虎山,可能吗?”
陈半夜耸然动容:“凤竹鬼灵?千年命局?这你也知道?!”
鲁殇王傲然挺胸:“那是当然!你进来的路,就是当年凤竹鬼灵帮本王所设,难道你没发现?”
陈半夜眼珠转了转,忽然狡黠地笑了起来:“还以为你真的多牛逼呢!原来也是在为凤竹鬼灵办事啊!想来那凤竹鬼灵有陈音那牛逼人物,你应该没啥戏,难道说……”
一直淡定有加的鲁殇王看了看他,脸上居然红了起来:“狐仙符文破人妖界限,阴阳令牌超生死轮回。本王当年立志修仙,破墓无数,也只是想要跟梦中之人永世相守而已。自古情之一字,超脱于物种之外,这难道有错吗?只可惜世事难料,本王建起这福地洞天,却只能枯坐于此孤独千年,伊人则困居千里之外的狐仙洞中,遥遥相望。这个中滋味,谁能解释?好了,本王累了,你也该上路了,走吧!”
说完转身入殿,竟是再不回头。
宫殿中‘吱吱吱’的机括声响起,从殿门望去,鲁殇王跌趺端坐的身影缓缓沉入龙床之下,转眼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阴压甲童上前一步,向陈半夜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回头向那些已经集结完毕的阴阳村民挥挥手,当先便向空间边缘走去。
那条螺旋状阶梯不一会就已经出现在眼前,蜿蜒伸展,似乎是直通天宇。陈半夜回头四望,只觉得恍然还在梦中。
第311章 陷落
那些阴阳村民只是默默地跟随在陈半夜和阴压甲童身后,悄无声息地列队前行,步调一致,整齐划一,甚至就连他们身后的一些鸡狗牛羊也是如此。当此之时,这显然并不是一些生活闲散的普通山民,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整个空间一片静寂,声息皆无,那些上古异兽们徜徉于血花柏之间,宛若梦游,仿佛是怕惊扰了墓主人的清梦。
陈半夜已经将‘炔锦衣’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包裹之中,眼看着就要回到正常人的世界,这件宝物虽然有着超强的功能,但一来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任何危险,二来这玩意款式古老,可并不适合在现代社会穿出来雷人。
他抱着那只青铜鼎,心里犹自黯然神伤。李光头和元四爷的灵魂应该是融入了其中吧?而快刀周琛、金三胖等人却永远失落在了这里,成为了这座神秘墓葬中的一缕游魂。尽管他和这些人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是一大帮生龙活虎也曾经叱咤风云的热血男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埋骨异乡,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像一丝风没入了丛林,外面的世界从此与他们无关,所有关于他们的传说,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迅速淹没。
这是江湖,能让人巅峰辉煌也能吞噬一切的江湖。但是江湖之外,那些倚门悬望的妻儿老小呢?失却的阵痛,何时才能够抚平?他忽然怀念起了方泊静那似嗔似喜的面容,还有她泼辣外表掩盖下的无边温柔,他想起了天游子的淡定,还有他丹房里药香、茶香相混合的味道;他怀念着潘家园的喧嚣,也怀念着天虚观的寂寥。
世间的权势富贵、甚至是人人向往的生命永恒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为什么,千年不死的鲁殇王却只能幽闭于这座奢华的地宫,坐拥无尽财富、几可弹指间纵横天下的无敌军队,却又有着无边的落寞、刻骨的孤独?他忽然间觉得非常困倦,他想回家,他想从此和方泊静组织一个温馨的小家,守着那一间小店,偶尔拌拌嘴,吵吵架,闲了闷了,去找天游子品一壶茶,享受一下普通人的云淡风轻,过一段市井小民与世无争的平凡岁月。
但他转念间又自嘲地笑了,这可能吗?!怀里的青铜鼎似乎在无声地向他宣告一种难以逃脱的宿命。他的时间并不多,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那些平凡人的生活和人生,似乎距离他很近,却又总是无可企及的遥远。
螺旋阶梯盘旋而上,非人可敌的阴压甲童此时却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向导。一行人无声地穿越那片隔绝了阴阳的流云,一线天光终于又一次温暖了陈半夜冰寒的眼眸。然而就在此时,怀里的青铜鼎却跟脚下的阶梯同时开始了震动。陈半夜心里一阵惊疑:难道又要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但前边阴压甲童的步履却依旧沉稳如斯,身后的阴阳村民们也依然沉静如故,就好像根本没察觉到周围的变化。他忽然有些疑惑,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螺旋阶梯上,他一个人夹杂在一群活尸之间踽踽独行,自己,真的还活着吗?
像是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想法,前边的阴压甲童忽然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沙哑嗓音说了一句:“没事!你放心,你还活着。”
陈半夜一怔,刚要说话,却听身后那位形容淳朴老农模样的活尸接着说了一句:“没事!你放心!你还活着!”
他连忙回过头,就见身后的阶梯上,那些一字排开的阴阳村民们脸上都冲他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而且有一个说一个,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这情景诡异至极,面对着这些憨厚的,甚至是有些讨好意味的笑脸,陈半夜心里却感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是不是会发生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就觉得脚下一空,那条螺旋阶梯居然急速旋转着往下落去。除了阴压甲童之外,陈半夜和那些阴阳村民全都在一刹那间落入了虚空之中。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感受到飞翔的曼妙,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时空对流一般的眩晕——整个青铜柱巨大的空间都在急速下坠,透过柱体上的那些洞口,他甚至能看到那些连接着环形通道的悬浮阶梯也正在片片坠落,使得青铜柱和环形通道之间完全失去了联系。
脚下是空的,但是人没有下坠,反而是承载他们的载体正在快速陷落。这样的一种情形,恐怕只有在梦里才会遇到,就算陈半夜再怎么见多识广,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青铜柱的下陷速度越来越快,下方忽然生出了一种与青铜柱相反的、向上的气流,推动着他们急速上升,而刚才还在他们前边带路的阴压甲童则迅速沉入了脚下的黑暗之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