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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七、绍德第二邪】
  初冬的夜风尤其凛冽,但东门附近找不到爱犬的刘涛脑门上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刘涛不停地大声呼喊着两条狗的名字,好在这时候绝大部分士兵已经布置在防守压力更大的西门,剩下城墙上的极少数人也累得死猪一样,除非登上城墙摇才能把他们摇醒,否则深夜乱叫的刘涛必然会挨一顿胖揍。
  然而还是有一个人被惊醒了,米仓门前的赵长洪打着哈欠,眼睛都没睁就喃喃地说:“看,看,被我说中了吧?狗没了吧?我就说嘛,你的狗这么久没事那是因为起先部队人多,镇得住邪。现在城里死人都比活人多了,邪气冲天的,哪还保得住?”
  正在赵长洪身旁乱找乱转的刘涛一把揪住赵长洪的衣领,吼叫起来:“赵叔你根本就是知道要出事,故意躲这边来的是不是?要是你不换地方我就不会睡着,不睡着狗怎么会丢?!你赔我的狗,赔我的狗啊!”
  年迈的赵长洪被刘涛摇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地推开刘涛骂道:“你娃脑壳坏了?你赵叔心脏不好,你再摇就要死人啦!你凭良心说是我先睡还是你先睡的?我怎么知道我睡觉了你还会跟着睡觉?我让你睡了吗?我让你不守旗睡觉了吗?!”刘涛一呆,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是急晕了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想到赵长洪早前说的,丢了的狗再也不会回来,心里一酸,放声号啕大哭。
  赵长洪实在看不下去,边拍着刘涛肩膀边劝道:“你娃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说哭就哭,不就是两条狗吗?再说了,算起来也还没丢多久,要是到下面去找,说不定还能追回来……”自知失言的赵长洪抿住了嘴,刘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赵叔,好赵叔,下面是哪儿?到哪儿能把我的狗找回来?求您赶快告诉我!”
  赵长洪半晌不语,低声道:“别打这主意,你是不知道,那地方不是活人去的地方。早前也不是没人去下面找过东西,可但凡下去了,就没一个回得来的。为了两条狗,送上一条命,值得吗?再说你想吧,反正几个时辰里鬼子再攻一次,城一破人狗都要死,迟早的事情,你去追了有什么用?”
  刘涛边擦眼泪边摇着赵长洪的胳膊:“赵叔,好赵叔,您都说了眼前大家都要死,那我们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就是回不来,也就是早死个半天不是?你是老绍德人,就不想找出绍德城里没有狗的真正原因吗?”
  赵长洪愣住了,手抖抖地从胸兜里掏出香烟,看着黑暗中刘涛泪闪闪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刘涛慌忙掏出火柴帮赵长洪点上,赵长洪玩儿命地吸了一大口,闷声道:“那我把话先说清楚,听完了要不要再去找就随便你娃了。”刘涛使劲点头,听赵长洪说道:“要想找回你的狗,就得知道绍德城里三邪的第二邪,黑龙洞下鬼门关。”
  【八、被掠走的豹子】
  赵长洪低声说:“话说我们绍德城里,有口古井。传说当年有条法力高强的黑龙,翻江倒海伤人无数,激怒了八仙里的吕洞宾,和黑龙斗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它降伏锁在了古井里。据说经常能听见井下传来龙吟,有的时候能震得半个绍德城嗡嗡作响,于是那口古井就被称为黑龙井。”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黑龙井变成干井了,打不出水的井那还叫井吗?后来有人起房子做房基就把砌井的大青砖给刨了,先是刨井口,然后刨井壁,越刨越深,最后愣是把水缸大的黑龙井口刨成了一个几米宽的黑洞。砖头没了人也就消停了,黑龙井变成了黑龙洞,再没人去看过它。”
  “一直到北洋军阀那会儿,绍德城里来了个刘大帅,人长得五大三粗,磨盘大的字识不了一斗却喜欢穿白袍摇扇子装斯文,绰号刘白龙。这刘大帅和你一个德行,也好养牲口,不过人家养的比你养的壮多了,是他聘请的英国教官送给他的礼物——从印度捉回来的一只花斑大豹子。”
  “姓刘的也不是东西,养豹子不拴链子,散着养,也从来不喂食,豹子饿了就自己出去找吃的。逮猪吃羊,遇鸡鸭活吞,吓得绍德城里家家关门闭户,生意都没人做了。没几天豹子更嚣张,开始伤人了,乡绅们联合出头求刘白龙管管豹子,刘白龙却哈哈大笑,说那一定不是我家豹子,我家豹子是会念书的,斯文,才不会到处乱跑,只宅在院子里。再求,刘白龙就翻脸了,说你们要是不信,我让我家豹子出来和你们谈谈,可好?”
  “乡绅们吓得拔腿就跑,绍德人虽然恨绝了刘白龙和他的豹子,却再也不敢动豹子一根汗毛,动了怕刘白龙就要让全体绍德人和他的枪杆子谈谈了。但绍德城是什么地方?邪地!你横着膀子能走多远?一周没到刘白龙就遭报应了,他视为心头肉的豹子没了。”
  “夜里好多人听见大街上豹子在哭,边哭边窜,不过哪有人敢开门看个究竟?只有刘白龙发现声音不对,提着裤头挎起驳壳枪就往外撵。撵到街上已经迟了,看不到豹子了。不过这回和那些什么痕迹都不留就不见的狗不一样,大街上满是豹子的毛和爪印,看上去像是豹子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逃了半条街,终于还是被拖走了。”
  “刘白龙跟疯了一样,沿着街挨家挨户抓了一堆人,口口声声说绍德人偷了他的豹子,不交出来就要血洗绍德城。里面有乡绅站出来说话了:‘刘大帅您不是说您家豹子是念书宅豹不出门的吗?这只豹子可是在街上失踪的,会不会丢的是那只专门骚扰绍德人的恶豹,您弄错了?再说了,什么人能撵着豹子追上半条街还把它揪了去?别是吕洞宾显灵了吧?’”
  “刘白龙被挖苦得够呛,眼睛一瞪说那我不管,我这人热爱动物,哪只豹子没了我都要杀人,你们交不交?不交我就开枪!就在这时候,住街口的人家说了一句,听豹子哭到最后,门外还有一声恐怖极了的咆哮,好像……好像是黑龙洞里的龙吟。”
  【九、下洞容易出洞难】
  “一提到黑龙洞所有绍德人都不说话了,刘白龙暴跳如雷:‘奶奶个熊,一群胆小鬼,诚心跟我老刘过不去是吗?我叫白龙你们就拿黑龙来压我?看刘爷我去抽龙筋,剥龙鳞,刨了黑龙的老巢,不把我的豹子找回来誓不罢休。’”
  “旁边的乡绅慌忙阻止:‘刘爷你别冲动,黑龙井里有龙只是传说,毕竟谁也没见过。但凡是住在绍德城里的人都知道,洞里肯定有不干净的东西。自古怪力乱神,必有神通,大帅你实在不值得为了一只畜生去得罪……万一真惹怒了什么,绍德城里可不得安生了。’”
  “砰!刘白龙的枪口冒出了青烟,说话的乡绅脑门正中开了一个大洞。刘白龙眼里充满血丝,狞笑道:‘奶奶个熊,居然说爷的豹子是畜生。爷可觉得我的畜生比你这人可爱多了。你们给我带路,那个鬼洞在哪儿?在哪儿?你爷爷现在就带侍卫队去平了它。’”
  “谁也不敢说不带路,乡绅脑袋开洞的尸体躺在那儿还没冷呢!好在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众人想,就算黑龙洞里有什么古怪也不会在日头底下作怪。一行人带着刘白龙和二十几个侍卫,扛着工兵铲就来到黑龙洞前,荒废的洞口不知道怎么已经变得越来越大了,大到一杆枪横着放扑通一声就掉到底下。然而声音听着近,往里看却黑漆漆的不知道有多深。”
  “刘白龙一到黑龙洞就抓狂了,眼见洞口尽是豹子的爪痕,还有挂在洞口的皮毛。而且那洞口滑溜溜的,分明有什么东西经常进出。刘白龙那只豹子,摆明就是让洞下的东西给拖进去了。刘白龙大吼道:‘快,快!’”
  “侍卫们慌忙拿铲子就要往洞里填土,刘白龙又气又急,提脚就是一顿狠踹:‘你们都眼瞎了吗?爷的豹子还在底下呢!土填下去你们给我拿骰子掷个豹子出来?滚,都给我滚下去,把豹子给我找回来!’”
  “侍卫们一听慌神了,都说底下有吃人的黑龙,这谁敢下去啊?经不起刘白龙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衡量一下觉得不管白龙黑龙,还是眼皮底下的枪更危险,硬着头皮找来绳子往下放。然而骇人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洞就像是没底的,绳子接了好多根都放不到头。刘白龙等不及了,逼侍卫们沿着没放到底的绳子就往下爬。”
  “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下去了十几个人,到洞里回音都没一声,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外面的侍卫一拉绳子,轻飘飘的,本来蚂蚱一样串在上面的人往下爬了几步居然都没了。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但再强的太阳,再多的赏钱,也没一个人敢再往下面爬。”
  “白日里来围观的绍德人越来越多,刘白龙脸上更挂不住了。要说这个人也不是脓包,土匪出身杀人放火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混世魔王,他丢不起这个人,也不信这个邪,一咬牙,跨上两把驳壳枪,吼道:‘别他奶奶装熊了,放爷下去,看看白龙斗黑龙,到底谁能活着出来。’随即嘴里衔上一把百炼钢刀,顺着绳子就往洞下爬。”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忽然洞里传来了两声枪响,只是离得远了,倒像是放了两个闷屁。紧接着底下传来了刘白龙恐怖至极的哀号,像是在底下遇见了什么不可思议让人惊恐到极点的东西。上面的人就看见井上剩的绳尾像被下面什么东西拖动,快速地往井下滑去。”
  【十、黑龙洞下鬼门关】
  月亮终于钻出了云层,月光下东门处老兵赵长洪继续对刘涛讲着绍德城里第二邪的由来:“井上的士兵们慌忙拉绳子,但井下一股怪力传来,十来个士兵也只能勉强稳住脚步,还被拉得摇摇晃晃的。好在刘白龙顺着绷得笔直的绳子连蹿带跳地溜上了井口,脚刚落地拔腿就跑,边跑边哀号:‘井下不是龙,不是黑龙,是猛鬼,是吃人的猛鬼啊!’”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绳子一轻,从底下断了,拽着绳子的士兵们立刻都成了滚地葫芦。眼看断了的绳子被士兵们的残力从井下拔出老高,倒真的跟条草龙一样直冲上天,随即落了下来,掉在几个摔得背朝天的士兵身上,吓得他们撅起屁股闭着眼睛直叫鬼爷爷饶命啊。”
  “可绳子断了后井下便没了动静,这时候刘白龙早跑远了,几名士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怎么办好。绍德城里是人人拍手称快,感谢黑龙井下的神灵教训了这个无恶不作的军阀头子。不过也有人悄悄议论这个黑龙洞是真的邪门啊,要不趁此机会顺手把洞填了算了。”
  “要说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反正现成的铲子丢在洞口。立刻有人说干就干,铲起土就往洞里填去。但填了没几下,忽然洞里传来了巨大的咆哮声,连落在洞边的细土都微微震动,好像马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要从洞里蹿上来。”
  “井上周围的百姓哪里还敢再填土,全都号叫奔逃走了,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只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枪响,想是哪名胆大的士兵还不死心对井里蹿上来的东西放了两枪。枪响后原先的咆哮声立刻响得地动山摇,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我的脚被鬼拖住了!’显然是放枪的士兵遭了殃。”
  “惨叫声在大太阳底下听着也瘆得慌。你说这时候谁敢回头看个究竟,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今生不能做个八脚蜘蛛搂起来跑。只听那名士兵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无声无息,过几天被刘白龙逼了去给士兵收尸的绍德人发现,在离井口几十米处一条血淋淋的粗线直沿向黑龙洞去,可想那人被拖走时的惨烈。从此绍德人都知道了,黑龙井下面没有龙,而是一个通向鬼门关的无底洞,没有人再敢去招惹底下盘踞的恶鬼……”
  刘涛急不可待地截住了赵长洪的话头:“好赵叔,说来说去还是没人亲眼看见洞里到底有什么啊,话都是越传越邪乎的,起……起码您先带我到井上看一眼嘛!”赵长洪狠狠地呸了一口:“人家胆大,还是身包胆。你娃胆大,就是胆包身!我都说成这样了,你还要去找你的狗?!你以为叔是那种听风是雨的人?当年叔在绍德可是亲耳听过黑龙洞下鬼吼的,那个吓人啊……”
  急于寻狗的刘涛不肯再听赵长洪的恫吓,晃着赵长洪的胳膊打断他的话:“赵叔,我真的就到井口看一眼,保……保证不要你带我下井,好不好,好不好?!”赵长洪长叹一声:“行,行,那说定了,就去看一眼啊……”
  第三章 七神东来
  【一、话外之音】
  绍德东门处忙着找狗的赵长洪和刘涛不会知道,早前在远处古塔作战指挥室里,绍德城里的最高指挥官俞万程曾在望远镜里注视过自己。更不会知道,俞万程放下望远镜后忽然道:“陈参谋,如果你不想说你和宏一的纠葛真相,就把你从宏一那儿得到的八仙图给我,让我在图上自己找线索吧。”
  陈参谋眼里露出赞赏的神色:“师座不愧是黄埔前辈学长,神思敏捷全军无人能出其右。”俞万程冷笑道:“陈参谋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如果不是我反应过于迟钝,此刻宏一也许还不会死。”
  陈参谋笑道:“恕卑职愚钝,不明白宏一大师的死和师座的反应有何关联?”俞万程冷冷道:“只怕有人的愚钝是以愚做盾。虽然现在说来事后诸葛,但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时宏一会一再说错话了。可惜我心系战局则乱,居然没听出来他在暗示求救。”
  陈参谋惊讶道:“暗示求救?卑职当时也在场啊,怎么一句没听出来?”
  俞万程冷哼一声:“一定要把话敞开往亮处讲吗?好,我之所以觉得你手里那幅八仙图会和宏一的死有关,是因为你让我注意八仙图后,宏一说了这么一句话,说自己画的铁拐李仿的是盛唐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笔法,不求形似而求神韵,问我们可算他的绝笔不。”
  “那幅八仙图你也看过,说实话,笔法何止低劣,简直不堪入目。而宏一既能说出后人对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风雅评价,起码对绘画也有点鉴赏能力,又怎好意思将自己的劣作和画圣相提并论出乖卖丑。他话里的重点,其实应当是‘绝笔’二字。”
  “现在想来,宏一所言绝笔,并不是吹嘘自己的画作乃绝妙之笔,而是暗示这将是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幅画。因为他已经预见到有人会很快对他下手,所以向我求救。而他不敢明言,当然是因为有忌惮之人在场。可当时除了宏一,在场之人只有……”
  陈参谋点头道:“师座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被师座这么一说,我忽然还想到宏一生前最后两句佛号,不知师座可有印象?”
  俞万程稍稍回忆,点头道:“如此我就更能确定自己的想法了。对,宏一后来的暗示更加强烈,交画给你的时候直接说出了‘得此知音,死而不朽’的话,但我当时神思恍惚,居然还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所以宏一绝望之余给我让路时念的两句佛号,不是他常挂在嘴边的阿弥陀佛,而是‘南无接引佛,南无旃檀功德佛’。这正是佛家弟子圆寂时所宣佛号,说明他眼见指望我领会无门执意离开,已经心灰意冷,知道自己逃不出毒手了。”
  陈参谋笑了:“师座说得对,‘南无接引佛,南无旃檀功德佛’确实都是法门中人圆寂时所宣佛号,但我倒是对宏一的话中深意另有揣测。圆寂乃佛门弟子得成大道、功德圆满的境界,再加上宏一递画给我时所说‘得此知音,死而不朽’,更是深信我们能解开他留在八仙图上的谜题之秘,虽死无憾的暗示,不知师座认为我所言是否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