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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那梅老师是他‘革命行动’的对象吗?”
  “嗯,他一直在找梅老师‘谈心’。有人说他找女老师谈心的时候都是关着门的。不过说句公道话,我倒没看出他有什么不轨举动。他每次找梅老师‘谈心’时间都不长,而且门也不是一直关着的。梅老师见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我意思是说,她一直尽全力想避开那个家伙。”
  “您也在替他担心吧?告诉过她吗?”
  “没有,当年随便怀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可是犯罪啊,”向子龙苦笑道,“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她家。不知道谁在明府墙上用粉笔写上了一串反革命标语。当时有十几家‘革命群众’住在那儿,但居委会却坚称这是阶级敌人的‘又一次疯狂反扑’。有个邻居指认说曾经看到梅老师的儿子手里拿着粉笔,还有人说梅老师是事件的‘幕后黑手’。于是居委会派人来我们学校,与‘革命行动同志’碰头。他们组成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对梅老师的儿子进行了单独隔离审查。什么隔离审查啊,根本就是把孩子锁到小黑屋里,不认罪就不放出来。”
  “这也太过分了,”陈超说道,“隔离审查的时候他们虐待孩子了吗?”
  “审查组具体干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个‘革命行动同志’一直在她家附近活动。不过梅老师倒是没被隔离审查,她每天还是来学校上班,只是看起来愁眉不展的。有一天下午,她光着身子从阁楼跑出来,跌下楼梯,当场就摔死了。有人说她失心疯了,有人说她当时正在洗澡,因为孩子回家太过激动。”
  “就是说她儿子是那天被释放的?”
  “没错,那天下午回去的。可是他刚到阁楼门口就转身跑下楼梯。按照他们家邻居的说法,梅老师当时就跑出来追她儿子。”
  “这说不过去啊,即便小男孩儿撞见自己母亲在洗澡,也不至于那样跑吧。再说梅老师也不至于就光着身子跑出来。”陈超皱起眉头。
  “她太爱自己的儿子了,可能是儿子回家带来的喜悦让她不能自己吧。”向子龙叹了口气。
  “关于她的死,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那是一场意外,仅此而已。”
  “难道当时没人对她的死提出疑问吗?”
  “没有。当时我也在受批斗,罪名是‘用西方靡靡之音毒害青年学生’。说实话我那时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向子龙说道,“‘文化大革命’之后,我曾经去‘革命行动同志’工作的工厂了解情况,可他却从来都不提当年每天在梅老师家附近转悠的事。他是宣传队领导,应该在我们学校工作,而不是每天都去梅老师家附近转悠。那他到底去干什么了?我也不敢确定,因为我没有真凭实据,再说我实在不想在梅老师的痛苦上再添一笔。不过我听说那个‘革命行动同志’最后没得好,遭了许多灾祸,被工厂开除,也被惩罚了。”
  “等一下,您记得那个‘革命行动同志’的姓名吗?”陈超问道。
  “忘了。不过我可以找找看。你打算调查他吗?”
  “他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还真有。‘文化大革命’时期,通常派驻某学校的宣传队都是由同一家工厂的工人组成的。但是来我们学校的却不一样,‘革命行动同志’和他手下的队员来自不同的两个工厂。”
  “这的确很奇怪,”陈超拿出本子和笔,“他是哪个工厂的?”
  “上海第三炼钢厂。”
  “当时他多大年纪?”
  “三十八九、四十出头吧。”
  “好的,我会去调查的。”陈超说道。不过,不论这个“革命行动同志”做过些什么,他如今也得六十多岁了。可是按照于光明提供的情报,百乐门监控录像里那个人大概也就三十多岁,“梅老师的后事是怎么办的?”
  “说到这事儿我就很生气!我本想给她送个花圈什么的,说实话我也应该这么做。可是她的遗体当晚就被拉到火葬场烧了,骨灰被随便撒掉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为她做点什么,甚至连她死后都不能!这是我的终生憾事。”
  “您不必自责,向教授,当时是‘文化大革命’时代。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向子龙拿出一张唱片,“我把一首宋词谱成曲子了,就是为了纪念她。”
  陈超接过唱片。封套正面印着一个身穿红裙翩翩起舞的女子,背面则印着晏几道的那首《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梅老师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喜欢这张唱片的。”陈超说道。
  “我会烧一张给她的,”向子龙忽然显得有些尴尬,“不过我从来没对我太太说起梅老师的事。”
  “放心吧向教授,您说的这些我都会保密的。”
  “我太太快回来了,”向子龙把唱片重新放回书架,“她有点小心眼儿。”
  “最后一个问题。您刚才提到梅老师的儿子,他后来怎样了?”
  “关于那条反革命标语他们啥都没查出来。总之那孩子后来成了孤儿,跟亲戚住在一起。我听说他‘文化大革命’之后好像上大学了。”
  “您知道是哪所大学吗?”
  “不知道,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都已经是几年前了。不过如果这个事情很重要的话我可以打几个电话问问。”
  “可以吗?那太好了,太谢谢您了。”
  “陈队长,别这么说。终于有一位警官愿意为梅老师做点什么了,该说谢谢的是我。”向子龙诚恳地说道,“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们的调查结束后,能帮我复制一份那套照片吗?”
  “没问题,我明天就洗一套寄给您。”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向子龙说道,“哦,对了,去她邻居那里也许能打听到些什么。”
  “您有她当年的住址吗?”
  “你知道衡山路上那个老洋房吧,离宝庆路不远,你去问问就知道了。现在那儿已经被改成一家饭店了。我去过一次,手上有一张他们的名片,”说着,向子龙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陈超,“喏,就这个,老洋房饭店。”
二十四
  待陈超赶到衡山路,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此处的居委会。“真不容易。”他自语道。天气很冷,找到居委会起码意味着可以进屋暖和一下。
  既然红色旗袍当年的穿着者身份已经确定,那么接下来就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对案件展开调查了。
  单凭向子龙教授的一面之词恐怕不能断定梅老师没有其他追求者。即便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狂热年代,以梅老师的才华和美貌,应该也会有很多男人为她倾倒。
  那位被称做“革命行动同志”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也值得调查,也许他加入宣传队的目的就是为了靠近梅老师。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也是后来导致惨剧的嫌疑人之一。
  总之,陈超需要先通过居委会了解更多关于梅老师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