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径直来到书房,何捕头提及钱梁,语气中总带出些许不屑:“要说钱梁此人,人品不好,街坊四邻皆知他非善类,无有与他相熟之人,甚至招呼都很少打,属下遍寻打探之下,才找到钱府败落前,府中一名老家仆,打探得一些消息。”
“哦?说来听听。”上官凛忙问。
“钱梁的品行,就如属下刚才所说,并无何出入,但那老家仆言及,即便钱梁这般,也是有亲事在身的。钱老爷在钱梁幼时,与一友人定下娃娃亲,后友人因故举家搬迁,两家也时有联络。钱老爷死后不久,钱梁未婚妻家亦突遭变故,只剩那小姐一人,她曾写信给钱梁,似是要来投靠,可钱梁只知寻欢作乐,置之不理。”
“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后来又如何?”
“听说姓王,具体名字不详,亦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皆技艺精湛,尤其弹得一手好琴。”何捕头道,“但之后不久,钱家便没落,家仆悉数被遣散,所以王小姐是否来了京,那老家仆也不得而知。”
上官凛双眉几乎蹙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心里更似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所有一切皆在他眼前盘旋浮现,渐渐一片混沌,复又越发清楚,不由得让他陷入深思出了神,直到上官紫燕轻声唤他,语中透出担忧。
“哥哥……”上官紫燕显得欲言又止。
上官凛面容一凛,握紧拳沉声交代何捕头道:“何捕头,你速去常仵作处,让他再查验过钱梁尸首有无花粉痕迹,然后到风月楼去找一个名唤小环的丫鬟来此,但切记要暗中进行,莫惊动任何人。”
何捕头应了一声,退下去完成上官凛吩咐的任务。上官紫燕的目光始终不离上官凛,似是要看出他此时心境:“哥哥……”
“紫燕,你先去和清远叙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上官凛摆手道。
上官紫燕乖顺地颔首,拉了白清远走向门外。在门口处,她不安地回眸,又望向兀自坐于原地的上官凛,只见窗外的夕阳将他身影映得一片橙红,却清冷无声。
一阵悠扬的琴声自微敞的窗中飘出,时轻时重,时急时缓,时而轻快明丽,时而绵远深长,如哀怨女子婉转低回的倾诉,又似烟花三月河畔情人间的缠绵细语。只闻琴声,便已入情入画,心驰神往。
弹琴的女子独坐于桌前,容颜姣好,一身堇色衣裙,更衬得她宛若一朵娇艳之花。她凝神专注于琴上,纤长十指飞扬,抬腕间右手一挥,最后一个琴音戛然而止。曲虽罢,意犹存。
门外响起击掌之声,随即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清丽秀美的脸庞探了进来,向弹琴人露出微笑。
“紫燕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告诉老鸨,来找琳琅姐姐你,反正现下也非风月楼开业时间,她们便让我自己进来寻了。”上官紫燕说着,闪身进门,“可有打扰了琳琅姐姐弹琴?”
琳琅摇了摇头起身:“只是偶尔练习罢了,若长时间不弹,恐技艺生疏,妹妹来此,我欢迎还来不及,谈何打扰之词?”琳琅拉上官紫燕在桌边坐下,收了琴,又为她倒了茶放在面前。
上官紫燕饮了口茶道:“其实早就想来找琳琅姐姐玩,顺便看看这男人皆喜欢的地方乃是个什么样貌,可一直忙着帮哥哥查陈万良一案,如今即将结案,事情不多,才得空走上一趟。”
“这里能有何好看?来风月场所的男人,不过将此当做一时享乐消遣,一晚过后,又能有几人真正记得陪伴过自己的女子是谁?”琳琅眼中流露出几许苦涩,但旋即敛在了笑容之中,话题一转而问,“妹妹方才说,陈老板之案已准备结案,可是有了定论?”
“不错,官府在钱梁家中找到打死陈万良的瓷枕,上面还沾着陈万良的血迹,加上之前在包裹陈万良尸首的被单上,亦发现钱梁的扇佩,因此定案为钱梁乃杀死陈万良的凶手,并抛尸于护城河中,但因钱梁在我们询问时,突发疾病而死,他杀人的原因便不得而知了。”上官紫燕说到这里顿了顿,见琳琅仍望着自己,专心倾听,才继续又道,“眼下只等去调查一纸婚书,便可彻底结案了。”
“婚书?是何物?”琳琅给上官紫燕添茶的手微微一抖,溅落了些许茶水在桌面上。
“似乎是在钱梁家柜子底层发现的,因为收藏隐蔽,一开始并未发现。上面写着钱梁曾同一位王姓小姐有过婚约,还有钱老爷和王家的签字。虽然我觉得并无必要,但哥哥坚持将与钱梁有关之人调查清楚些,更为稳妥。”
“上官公子心思缜密,这样做也无错。”琳琅颔首赞同,“那可有查清?”
“也非什么重要证物,哥哥看似亦未抱太大希望,婚书都扔在钱家原处没动,只等明日一早,何捕头去查封钱家住宅时,顺便拿了婚书,依照上面所写王家所在籍处,按例查访一圈便是。”
“看来查案甚是辛苦,不过总算是水落石出。”琳琅笑道。
“可不是吗,藏得再深的真相也总有云开雾散的一日。”上官紫燕意味深长道,忽而一拍头,发出一声惊呼,“糟糕,我今日还答应带白师兄去城中转转,倒给忘记在脑后了。”
“紫燕妹妹怎这般糊涂?”
上官紫燕闻言,俏皮地一吐舌:“对不起,琳琅姐姐,我怕是得先行一步了。”
“无妨。”琳琅善解人意道,“白公子远道而来,妹妹理应好生招待,我们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聚。”
“谢谢琳琅姐姐,过几日等案子结束,我叫上哥哥一同来找你。”
上官紫燕说罢,便如一阵风般,匆匆告辞离开了。琳琅为自己添了一杯茶,缓缓端起杯盏置于唇边,一双美目流转,却像是陷入沉思,许久忘了将杯中茶饮下。
天边夕阳洒落最后一抹余晖后,缓缓没入地平线,天色也越发暗了起来。但尚未及夜晚,依稀仍存朦胧光影映照大地。
京城略为偏僻一隅,几乎不见人影。不同于繁华的大街,此处既无酒楼商户,也无行人往来,唯有劳作了整日的平民百姓皆回到自己家中歇息,因此更是显得寂静。一个脚步匆忙的身影穿过小巷而来,在一扇门前驻足,小心地左右张望。片刻,才推开门,一闪身迅速没入门内。
来人并不停留,而是熟稔地径直走过院子,来到正对大门的主屋中,拉开角落的衣柜,在里面忙碌地翻找开来。不一会儿,这人似乎摸到了什么,动作略一顿,扬手飞快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却在纸展开的一刻,脸色转为苍白。
“琳琅,你终究还是来了,抑或是,该唤你一声王小姐?”
随着一道略显沉重的声音,房门再次被推开,上官凛出现在门外。在他身后,还站着上官紫燕、何捕头和几名官差。
“我……”琳琅望了望自己手中的白纸,仿佛也明白了些许,唇动了动,未能再说下去。
上官紫燕从上官凛背后探出身,神色中亦是显露出平日不曾有的凝重:“琳琅姐姐,你可是在找我所说的婚书?其实所谓婚书并不存在,皆是为了证实你便是王小姐的推断,你可知,我多么不希望见你来此?”
“你们为何会怀疑我是王小姐?”
“何捕头寻到一名钱府老家仆,提及钱梁未婚妻一事,又言王家小姐琴艺精湛,我即忆起当初你曾说到陈万良乃是欣赏你弹琴,才与你走近。”上官凛答道,“本来你作为风月楼卖艺不卖身的红牌清倌人,有这般技艺也不足为奇,但那王小姐曾因家中变数,有意来京投靠钱梁,我们问过王妈妈,你入风月楼,便在钱家败落后不久,且那时钱梁不可能有银子逛青楼,你又如何与他熟识?因此我推测,你便是钱梁的未婚妻王小姐,而琳琅,为你入风月楼之后的化名罢了。”
“我与那人,早无关系,从我踏入风月楼那一刻,便已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琳琅凄然一笑,算作承认了上官凛所说一切。
“可你却杀了他,还将他指作杀死陈万良的凶手。”
“上官公子何出此言?陈老板之案不是已结?”
“琳琅姐姐,那也是我骗你的,为了让你放松警戒之心。”上官紫燕替上官凛回答,“我们前几日初来钱家时,我就颇觉奇怪,钱梁一游手好闲之人,为何房内却收拾得甚是干净整洁,像才打扫过一般,想必那前来清理之人,正是琳琅姐姐你吧?我们在此发现了几样证物,皆可说明你为何要这样做。”
上官紫燕见琳琅沉默,兀自继续说道:“其一,你在带领我们来之前,先赶来通知钱梁,说官府在陈万良尸首处发现了他的扇佩,要来找他问话,激起他心中恐慌,然后你安抚下他,两人商议好怎样回答,但其实你原本就打算杀掉钱梁;其二,你假借收拾屋子之名,趁他不注意,将作为凶器的瓷枕放于他床下,好在钱梁死后让官差找到;其三,你自然知晓钱梁素有哮喘,想来平日为钱梁送药之事,亦是由你来做。你在几日前便早有准备,要在我们面前引发钱梁哮喘之症,因此换掉了药剂,这也是常仵作验尸时,发现钱梁已有多日未服药,而腹内仅有普通补药的缘由。”
“紫燕在院内花丛下,发现之前倒掉的些许药渣,恐怕是钱梁所为,但你并不知情,因此留下了痕迹可循。我们未找到药方,这便令我想到,当日送琳琅你回风月楼时,你神色迟疑,不愿让我入内,你是怕我见到未来得及收拾的烧毁药方的余烬,这一点,我也询问过那日帮你倒掉灰烬的小环,她在一片没完全燃尽的纸片上,依稀能辨认出砒石二字,正是医治哮喘之引药。”上官凛接过话。
“由此上官公子便认定,我蓄谋杀了钱梁?”琳琅既不承认,也未否认,而是平静地反问。
“不仅如此。”上官凛沉声道,“综合清远医理之说,诱发哮喘因由有三:未及时服药,因惊发喘,对某物敏感。但最终要了钱梁性命的,应是花粉。琳琅你当日一早给我们送来花瓣做的糕点,曾言及前一日去了百花园,其实真正是为了采回花朵,从中取出足够的花粉,我在你房中闻到浓郁花香,便是你取花粉时所留余香。而沾染了大量花粉之物,若我猜得不错,乃为你那时为钱梁拭汗的手帕,常仵作再次查验钱梁尸首时发现,他面部留有残存花粉,沾至口鼻,吸入发病,即便你已毁掉手帕,不经意间沾在衣物上的花粉却除不掉,只需拿琳琅你当日所穿衣衫去检查,即可得出结论。”
“不用了,紫燕今日去找我,还曾言,真相总会有云开雾散的一日,我既如此做,早料想到有这样的一天,被你们揭穿,反倒觉心安了许多。”琳琅美丽的面容之上,绽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凄冷而不真切。
“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钱梁那般心虚以致发病,想来也与陈万良之死难脱干系,琳琅姐姐你又收有凶器,谁才是真正杀了陈万良之人?”上官紫燕疑惑问道,“且在河边祭拜陈万良的人,便是琳琅姐姐你吧?那日在街上巧遇,你从香烛店出来,说有要事,想必是去了河边,既杀了陈万良,又何故要去祭他?”